望枯哪怕倒头就睡,也挑氛围的。而这棺材板里,暗无天日,休忘尘又实在磨叽,外头听不到里头,里头又觉两眼昏花,不时就被缓缓挪动的棉线缚了腕心,食了心智。
还没以身舟渡呢,她就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梦里并无好光景。
原以为邪祟能留个一魂半魄,与她合而为一,供她指点迷津。但如今眼前只剩昏黑,不曾动弹,眼皮也粘合得紧。
她像是,从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返璞归真成了人偶。
但怪只怪休忘尘疏于打理,并未严丝合缝。
望枯听得涛涛水声后,那捎带咸口的江水就往她喉头里灌,活生生给她呛醒过来。
巨雷在棺材外替她掌灯,从缝里给了她丝缕光亮。望枯窥度,估摸着是天道追了上来。
上方的水往她脖颈上窜,却碰上她这么个没分量的,下方的水没与前者商议妥当,就急哄哄把她往上抬。天顶盖直往棺材顶上撞时,当即让她两眼一黑。
望枯:“嘶……”
而江水莽起来,不比骇浪差。你来我往拉扯十个来回,还在“哐哐”作响,望枯脑袋不秃噜成瓢,也能冒出火星子来。
望枯暗道:总有法子的。
她试着推开棺材顶,窄缝里并未涂抹树脂、米糊,但像是专为克她而制。便是咬得牙根出血、用忘苦剑穿去,也推不开太多。
望枯没法子,收了劲,就怕又像巫山时,撼动了自个儿的藤身——只因,树食青土,土从口入。牙根毁,藤根毁,合乎情理。
逃是逃不出了,但望枯也无认栽的道理。
棺材不可弃置,出想法子少遭点罪受。
要么沉下去。
要么浮出水。
但织骨棺重有几吨,唯前者可行。
望枯心狠,当即拿出忘苦剑,沿着窄缝寻一个着力点,在卡在此地,充个棍棒,只为助她多留一口气,可将手向外伸去。
环绕雾岫山角的江流,因天上有龙蛇似的雷电追随,而照作斑斓银鱼,相游望枯的两个玉腕。
直至随手摸到什么礁石、碎石、沙石、卵石,又掰碎了往棺材里运回来。
摸到大块的砖瓦,就留棺材里增添重量。
若是小的,则就着水往喉咙里滚入腹中——
石子在手心拿着,就只有双手能在水中垂落,身子仍困不上不下间。只有将石子吞入腹中,真真切切长了分量,才是自救。
再者,唇舌、喉头之地便是伤了,也伤不了人世。
她疼吃够了,又是个巫蛊偶,只怕都没五脏六腑,断然害不得身子。
但倘若赌错了,能靠此时死个一了百了,而非听之任之地死去,理应更是值当。
忘苦剑撑不了太久,但望枯手腕来来往往,片刻不停。她到底是靠吃沙土而活的,指盖大的石子,吃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若鲠喉头,就大口饮水,待到彻底没入为止。
如此莽撞,换做寻常,早该气息不足了。但望枯惜命至此,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小把戏,她心念俱恒,仍觉那苦苦追寻的生门,近在咫尺。
但,“轰隆”一声,忘苦剑从中断开,这棺材钳得密,才知将那抹仅剩的光,彻底合上——
忘苦剑的玉身落在外,刃身落在棺材内。
此剑如今再焕柳暗花明的光亮,把这棺材里满满登登的水,分担着“饮”了些许。
它“喝”得不多,却刚好够望枯探出半个身子。
望枯惊魂未定:“多谢……”
她抱着死剑,安然落座水中,棺材迎面与一湍急洪流相撞之际,一方匣子从后至前倾倒,再飘去水面。
望枯拿来,定睛一看,左右端详。
正是她那日在银烛山上,骑虎难下时,拔出的一根手筋。
她轻装上阵,除了相依为命的忘苦剑,其余可什么也没拿。
眼下只得是休忘尘暗自塞进来的。
不过,拿了也好。
当初风浮濯不要它,更好。
——若是有朝一日,此物真为天上人的法器,祉州官道上的坍塌仍旧难逃幸免。若附上灵力,定为兵家必争之地。
望枯竟也有抚恤人心的这一日。
而织骨棺里的棉线,泡水也不死心,拾掇了受惊的思绪后,重振旗鼓,将她躯壳再次绑了去,还束得愈发紧实。
这棉线一上身,望枯骨干里宁死不屈的奔劲还未缓缓凉去,就被一股脑抽干了。
只用潋滟湖波,摇曳她的清丽。
像是陈列在琉璃盏的瓷物。
澄心一隐。
徒余悲戚。
……
五界之内,无人不知万苦辞来此魔界足有一千两百年。
而这一千两百年里,冬雪下过三百回,大风起过两百回,便是晴日也得以现身过两回,独独骤雨从未来过。
只因魔界外的四界,都当雨为甘霖,为馈赠。万物都要靠此续命,再延绵千年。而魔界作恶多端,且自有饮水之道,天地不予管束,是不肯赐下福祉。
万苦辞不在乎,只专心致志在魔界颐养天年——所谓作恶多端,为十成杜撰,
但当魔界落雨了,还非零星半点,而为大雨如注时。
莫说是百姓以为天塌了,就是他万苦辞都觉稀罕,站在宫城之上看了整整一日。
其间,一个始终站在雨下,一袭黑衣,撑着个眼,脑袋没寸缕发丝,吊梢眼,鹅蛋脸,偏生发了腮,以至哪怕生得白净,丢去人海里也只是被人遗忘的主儿,长久才道一语:“……尊上,落雨了。”
万苦辞懒得骂:“当我眼瞎?”
那人忙不迭磕头:“……属下知错,求尊上责罚。”
万苦辞微微一笑:“马毅,你滚远点就是了。”
马毅灰伏低,灰溜溜退去:“……属下听令。”
万苦辞知晓他蠢笨,却选定他为心腹,无外乎一回大发善心。六百年前走完十世轮回,但十世都投去蝼蚁身,要么被一脚踩死,要么成了腹中餐。最多苟活八个月,最少刚生就死,从未寿终正寝过。
这白纸一张的贱命,与上一世的自己,殊途同归,既碰上了,万苦辞就用魔气帮了一把——可这厮时时没苦硬吃,不听他下令,就找不着北了。
万苦辞这才用七分诙谐,三分无奈,给他取了这么个不挂心上,却被他当成宝的名讳。
耳根清净后,他再看这雨。
万苦辞偏头问撑伞的侍卫:“今夕何夕了?”
侍卫:“魔界无年历,若按人间来,正是瑞裕十九年夏了。”
万苦辞轻笑:“三月为一季,夏也不至到得这样快罢?”
侍卫木讷躬身:“属下不敢,但人间都说,今日为立夏时。”
万苦辞挑眉:“那便是下了整整四个月的雨啊。”
侍卫:“是。”
怪不得人人向他觐见,都将雨水挂在嘴边。
但那些老不死的却各执一词。
“若尊上再不想法子治水,万苦殿与往生堂被淹了!自当指日可待!”
“这雨五界都在落,并非尊上能管。”
“但如今人间,已有百日只见夜,不见初晨,却再次怪在我们尊上头上!这吃的哪门子亏!”
“那仙界、佛界呢?十二峰不是也最放不下这些么?如今都跑哪儿去了!”
“佛界虽与我们势不两立,但听闻他们并非是不想管,而是自己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好,那样一个响当当的佛修,却出了天大的丑闻,我都替他们蒙羞!”
“什么丑闻?快说来听听!”
“说是为了一名毁了五界、被十二峰亲自扫出门外、活时就被封棺的妖女殉情!”
“十二峰这样心狠手辣,我都自愧不如。”
“破了色戒还算什么响当当的佛修?佛界莫非是没人了么!”
“人前信为真,人后道短话,尔等是半点不辨真与假啊?”
“就那一群惺惺作态的人,真假不都显而易见么?你在声张什么正义?”
……
万苦辞一听家长里短,脑子里如有成百只毒蜂盘桓,随即将这群人一哄而散。
而今他一睹此雨真容。
只觉。
雨字怎解,都不过天命当头。
……
而望枯再次醒,又是一头栽进水里。
她猛然咳嗽几声。
往周身一看,那些棉线早已不知所踪,活动一番筋骨,又觉骨骼分明,精力充沛——织骨织骨,莫非是就此缝入了她的身?
忘苦剑也养精蓄锐,断剑有力,为此幽夜中的火苗,既可指明方位,又有再起棺材之劲。
而这回,许是织骨棺“功成身退”了,脆剑一撬即开。
望枯:“……”
她顾不上疑惑,棺材无水压着,自要先探出头来见见天。
山河混沌,乱瘴横飞。此地人情味不厚,却有高树成林,捣衣声过,乍一看,是个江南小城。
倒似梦中一般,四下空荡,一眼望尽。
岸上的捣衣婆,各个没脚,抱着木盆子要离去,其中一个却爽朗,正是招手与她说道。
“姑娘!新来的罢?要去魔界往东走,要去冥界往西走,此地为无垠集,记着!簿上没名儿的可不能落户!定要办好了再来啊!”
望枯见是魂魄,怕被吸入身中,先是缩着脑袋躲闪,复而茫然:“……我死了么?”
几个婆娘面面厮觑,心生怜爱:“……”
那原先的大娘哂笑着,话也落得轻:“姑娘芳年早逝,不知生死也算情有可原,但能来魔界,不是死人,也多半是将死之人,都需去生死簿上记上一笔……但你误打误撞此地,要回去可不便。”
她展欢颜:“无垠集的户主们,十之八九我们都认得,不妨你说说有没有什么亲眷先走了?我去唤他们出来,与你引引路?”
望枯一本正经:“有的,我认得万苦辞,他本事大,可否唤他带我出去?”
婆娘们鬼影模糊:“……”
那大娘正色以待:“姑娘竟与万苦尊为亲眷?”
望枯一五一十:“并非,我与他,互为债主罢了。”
换作旁人,这些婆娘都会笑掉大牙,当个乐子听。
但这姑娘,生得不比那佳丽三千逊色。我见犹怜的本事,更是无人能敌。
——还能是什么债?自当是情债了!
何况。
她一来,天将晴。
神了。
那婆娘拿竹竿一撑她的棺材,顺道还丢了把桨。
再听她吆喝着:“姑娘不必往东往西了!正路直行!过几个石拱桥便能见到万苦尊了!直管盖好棺材罢!”
怪不得人间满是自相残杀的戏码,原是好人都到魔界来了。
可惜,一生短命。
但被稀里糊涂地推去了,望枯才后知后觉。
——她何时说要见万苦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