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丘叹了口气,慢慢地关好门,回头看了眼满室书籍。
他出自淮南云家,祖上出过文状元也出过武榜眼,是显赫一时的簪缨世家,故而后来家族归隐林下,也是淮南一地的望族,藏书无数。作为家族里深受宠爱的神童,他三岁诵诗,四岁习武,五岁能书,六岁知音律,八岁就沉迷机关术。
当年,他在云梦泽打造了一个机关大阵,困住了不知多少魔头,一时风头无两,甚至就连后来江湖上人人闻而色变的金鸳盟盟主笛飞声都被困过此阵一日。
直到那天,一叶白衣如飞鸿入阵,飘飘然若谪仙临世,他的大阵就算燕雀掠过都逃不出天罗地网,偏偏那人在黄昏的洞庭湖水前一手持少师,一手捻阵中落叶,笑得灿烂而顽皮。
“确实是个奇妙的阵法,云彼丘,后会有期。”
少年说完这话,就如迷雾般消失在不远处的波光粼粼里。
那天,云家的小公子云彼丘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这天外来客是何许人。
“李相夷,李相夷……”云彼丘正在庭院里喃喃自语,忽然听到一道略有点沙哑的声音在树荫里响起。
“听说你在找我?”那个白衣少年坐在梧桐树梢,眨了眨眼,“你遇上了难事?”
面对从天而降的少年,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出了心愿。
少年微微一笑:“想做个朋友?没问题。先请我吃个饭?那你得等一等。”
“为何?”他有点茫然。
只见少年提起手边的一物朝他晃了晃,云彼丘认出这是个糕点盒子,打着绳结。
“我刚给阿娩买了桂花糕,不能让她久等了。”他笑得很是愉快,“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和阿娩一起来吃饭。”
他果然没有让云彼丘久等。
一大桌子席面才堪堪张罗好,就等到环佩叮当,早已等候在大门外的管家,引着二人进来了。
他不过一抬眼,就看到比花还要鲜妍的粉衣少女正与李相夷并肩走来,他忽而觉得整个厅堂都亮了起来,所谓“蓬荜生辉”,怕也不过如此。
后来,李相夷一封信寄来,他便收拾了半个屋子的书卷典籍赶赴四顾门,出任军师一职。还记得那时,他们抵足而眠,共商江湖大事,得了空还会一同研讨机关制作,常常因为彼此的奇思妙想而畅快大笑。
云彼丘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哑然失笑,还是当年好啊……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见过角丽谯,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碧茶之毒”。
那个时候,李相夷是他最敬重的朋友,他也是李相夷最信赖的军师。
他的目光落在屋内那个被认认真真摆放着的一个小匣子上,那里面,放着一个集他毕生所学的机关小球,是他为李相夷和乔婉娩大婚早早备下的贺礼。
云彼丘忽而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当年角丽谯对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她说,不许李相夷出现在东海之滨,她打算和笛飞声同归于尽,不希望笛飞声死在别人手上,希望他能帮她。
“这是碧茶之毒?”云彼丘的脸有些发白,“你让我给门主下如此剧烈的毒?”
“喏,这是解药。”角丽谯眨了眨眼,随意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你只要阻他一时,他那么厉害,不要紧的,对不对?”
云彼丘接过了瓷瓶,沉默了一瞬,很快就朝着角丽谯点了点头,“角姑娘放心。”
那个白瓷瓶,如今摆在小匣子旁边,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却又刺眼得紧。
“你其实接过的时候就知道,解药是假的,对不对?”屋内只有他一人,云彼丘喃喃道,“当年他从云梦泽大阵出来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云彼丘?”
白江鹑一靠近那紧闭的屋门,就听到一道很轻很轻的讥嘲笑声从门缝里传来。
“彼丘?”他猛地一推门,就见云彼丘双眼发红,正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他怔了怔,云彼丘头也不抬,道:“是门主做的么?”
“正是,虽然还有疑点,不过八九不离十。”白江鹑叹了口气,“下手很是果决,一剑毙命。”
“疑点是?”云彼丘停住了笔。
“伤口。”白江鹑取出了几张纸,“你看,这个薄而窄,应是‘刎颈’,但是这个却不像是少师留下的,而且与万圣道所有人使的剑都对不上,老大怀疑不止门主一人。”
云彼丘仔细端详了半晌,冷笑了起来,“不必怀疑了,这就是门主出手的。”
“怎么说?”白江鹑显得有些讶然。
“这把剑你们都认得的,也出自龙渊山,叫‘青霜’。”云彼丘反而有些困惑地看向他,“门主和乔姑娘在一起,他拿去使有什么想不到的?”
“还是说,你们想……”云彼丘猛地站起身来,有些不可置信,“你们想宣称是他人所为?”
“天底下没几人知道刎颈的存在,自然也没人认得刎颈的伤口。乔姑娘也极少出手,更何况,没人会相信乔姑娘能以一人灭一帮。这确实是个不会被识破的主意。”云彼丘眯起了眼,打量了下白江鹑,“你们是不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什么事实?”白江鹑道。
云彼丘一字一字地道:“你之前便觉得万圣道行事不错,为他们被灭门而惋惜。”他的声音不大,却颇为诛心,“你是不是觉得门主做得不对?”
“哎哎,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彼丘你可别冤枉人。”白江鹑急忙摆手,“门主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那就是大哥的意思了?”云彼丘并不打算放过他。
“灭一派无甚大错的帮派,是魔头行径。”云彼丘哑声低语,有如从地底发出的咒怨,“你们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白江鹑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云彼丘,我们可从来没有下毒!”
“你们已经认定他变成了魔头。”云彼丘讥嘲地笑了笑,“摆在屋里的东海海岛地形图,那都是离岸远得很的荒岛,门主就算能出现在这些地方,怕是早也化成白骨一堆了。”
“大哥自废右手,那又如何,废了右手,门主就能活生生出现不成?”云彼丘一针见血地道,“乔姑娘要你们去附近村子里找,为什么你们反而出海去了?”
“还有石水,在这里骂我打我,又能如何?”云彼丘仿佛疯了一般,“其实,你们都和我一样,对不对?哈哈哈哈哈……”
白江鹑呆立当场,见他越来越癫狂,不由后退了数步,“你疯了,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