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嬷老太端着小板凳坐在槐树下摇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心思全在货郎挑的货上呢。
孙老嬷手里捏着一绿一青两块布看来看去,青绿色绢布料子顺滑,摸起来不扎手,青色粗布上面的纹样又绣得好,他挑得眼睛都花了。
“小嬷,你快看,好多东西呀!”
木哥儿这兴奋的一嗓子叫众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李朔月头皮紧了紧,急忙将脑袋垂下来。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静了一瞬,而后又热闹起来,议论声比方才还大。
不过方才是同货郎讨价还价,这会是说闲话。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都死在炕上了?”
“我怎么听人说都埋了?”
“哎呀,我可听说,他卖了二十多两银子呢!”
“二十多两?老天爷,那县上王屠子家二十多头猪都没他值钱!”
“嚯,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走路妖里妖气。跟人家通奸还有脸面出来,我们燕子村可叫他害苦了。”
“可不是吗……”
……
对李朔月评头论足的人不在少数,议论声不绝于耳,李朔月能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他强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牵着小木哥儿,迅速往孙老嬷处去。
四个货郎面前各铺两块布,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种类可不少。
买布的货郎跟前人少,见讨人嫌的李朔月来了,唰一下化作鸟兽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和货郎讨价还价,买块布还想着搭几根线。
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孙老嬷喘了口气,笑着拍拍李朔月的手:“方才都挤不进来,这会儿刚好,我们可以随意挑,也不用跟人抢破头。”
人少反而叫李朔月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紧跟在孙老嬷身边,挑选起了布料。
他想买素色的细绸布。
“小嬷,我、我……”木哥儿虽人小,可也能辨别出来村里人对李朔月的恶意,他以为自己犯了错,害得小嬷叫人说闲话。
“不用理会,小嬷好好的呢。”李朔月摸摸小哥儿的脸颊,神情柔和下来:“快和阿嬷挑布料,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好。”
木哥儿担忧地看了李朔月两眼,又被哄了两句,才专心挑起布料来。
“阿嬷,这个红色的好看。”木哥儿指着货郎担上挂的布,“好胖的鱼,还是两条。一看就很好吃。”
李朔月也抬眼看,原来红布上绣了两条金色锦鲤,难怪木哥儿说鱼胖呢。
“傻哥儿,这是锦鲤。”孙老嬷笑呵呵问货郎要那块布,布是粗布,样子却稀罕,能给自家的小泥猴子做外衫。
“阿嬷,我想吃糖葫芦。”
“你这馋嘴的猫儿。”孙老嬷就这一个小孙儿,自然疼爱得紧,嗔怪完转头就拉小木哥儿去卖吃食的货郎那里转悠。
叶水儿在最西边的货郎摊子面前看菜种子和腌肉用的大料,怀里的兰姐儿看见呼呼转的风车,小手急得直想抓,叶水儿只好将女儿交给候在一旁的丈夫,让他带女儿看风车。
前些日子卖的山货挣了七钱银子,遇上货郎刚好能买些家用。
李朔月仔细翻找布料,许是为了好卖,货郎这布都是裁剪好的两尺。看了一圈,这货郎竟然带了细绸布!
李朔月相中了块素白绸布,摸起来软和,正适合贴身穿。
“这块布怎么卖?”李朔月扬起手里的布问货郎,这货郎年纪不大,正在和另外几个夫郎扯皮,他们各自买了块粗布,都想让货郎再送块小手帕。
货郎不肯,几人好一通拉扯,眼看着就要骂起来了。
李朔月急忙缩回手,往旁边蹲,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另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货郎看不下去,站起来调和:“出门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我这兄弟今日头一回出来,难免古板了些。”
“不过你们手里拿的梅花帕子是昨日在桃花村花重金收来的,实在做不成添头。”
“不如这样,叫我这兄弟各赠你们三根绣花针,如何?”
既是人家收来的,就没有当添头送出去的道理,他们买的不过是两尺粗布,送三根绣花针正合适不过。
年轻货郎急忙将针送出去,待几个夫郎走远了,才长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也太贪心了,二十文的帕子非要我当添头,哪里有这样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多要些好处,才故意问你要那些贵重的呢。”
等两人嘀咕得差不多了,李朔月才重新问年轻货郎:“这块绸布,怎么卖?”
“一百五十文,可不能再低了。”
“这么贵!”李朔月手一僵,赶紧将布放下。
“这样,你若是要了这布,我送你五根针当添头。”年轻货郎不想扯皮,东西没卖出去多少,扯皮就扯得人口干舌燥。
“这可是细绸,送的添头怎么能和粗布一样?”孙老嬷牵着木哥儿回来,木哥儿怀里夹着大荷叶,手上攥着一串糖葫芦,兴奋地昂起脑袋,周围的小孩眼巴巴望着,其中也包括经常炫耀的虎子,木哥儿得意极了,感觉比吃到嘴里还要开心。
二尺的布料,粗布才卖二十文,细绢卖四十文,这细绸怎么就能卖上一百五十文?何况二尺布料,只能勉强能做件小裤,缝四五张帕子!
“我瞅着这块粗布也不错,卖多少文?”
孙老嬷指的是木哥儿看上的红布,货郎正了正神色,心道这又是个难缠的。
“这块绣得好,针脚也扎实,你看着鱼,活灵活现的,寻常人可没这个手艺。”年轻货郎开口道:“三十文。”
遇见这种难缠的,就得自己把价抬得高些,二十五的布他说三十文文,最后再降到二十五文卖,叫这人以为自己得了便宜,说不定连添头都不用送了。
叶水儿买好东西,刚走到眼前,就听见货郎说两尺粗布卖三十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忙拉住孙老嬷的手,比划说:太贵了太贵了,不能买。
李朔月也忍不住扬起脸骂:“你这货郎,怎么胡乱说价。”
“方才那几人才二十文,怎么到了我们就三十文?”
“我……”年轻货郎本欲争辩一句,方才帮过忙的货郎急忙将人扯到身后,赔笑道:“这是我小舅子,今个头一回出来,价钱记不牢,说胡话呢。别听他的。”
“粗布二十文,粗绢布二十五文,细绢布四十文,这细绸最贵,得一百文。这价格都公正,比县上铺子里要便宜,我们都只挣个跑腿的辛苦钱。”
“几位看上哪块了?”
来了个明白人,这生意才好做呢。
叶水儿看上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三人一人一块,买的布多,孙老嬷压价时没留后手,同货郎扯了一刻钟,最终李朔月如愿拿了两块细绸布,也才花了一百五十文呢。
叠好布料,他眉开眼笑,步子都轻盈了起来。
正高兴呢,身后突然传来道耳熟却讨厌的声音,“月哥儿。”
又是李夏阳。
他的身旁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女人——是王桂香。
那双眼睛恶狠狠,包含厌恶和恶意,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过来掐死他。
李朔月立马将布料藏到身后,警惕地朝孙老嬷靠去。
源源不断的视线朝他们二人投来,李朔月见着王桂香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想跑。
“阿嬷,我们快走吧。”李朔月小声恳求,孙老嬷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走吧。”
李朔月急忙跟上,可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他汗毛竖立,浑身都不舒服。
一个多月没见着王桂香,他都忘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冷不丁遇见,腿肚子直发抖。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日落,陈展没回来,李朔月早早关门歇息,见着王桂香后他总心神不宁,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咩咩~”
白日受到惊吓,李朔月晚上便睡不好,他又做了噩梦,梦里王桂香拿了把砍刀,要把他大卸八块,李有财还帮着王桂香撵他,他吓得惊慌逃窜。
“砰——”
砍刀直直向他飞来,将要砸到脑袋的前一瞬,李朔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急速喘息,瞳孔里恐惧未散。
“咩咩~咩咩~”
后院里羊还在叫唤,李朔月手脚虚软地披上衣裳,神情疲惫,羊吃饱了肚子,一般晚上不会叫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隐隐不安,李朔月没点灯,周遭安静得过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推开半掩的门,李朔月经过堂屋进了粮房,粮房的后窗正对着羊圈,掀开便能看清外面的状况。
本该安静的后院此时不同寻常,李朔月贴在墙根,敏锐地捕捉到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有贼!
“动作……,别磨叽!”
“这小的……,看……没肉。”
“……别出……”
脚步声音都很杂乱,李朔月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止一个毛贼!他蹲在墙角,心如擂鼓,寒意从头冒到脚。
羊叫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顺着窗沿飘进李朔月的口鼻里,强烈的呕意自胸腔升起。
这贼竟然直接杀了他家的羊!
寻常的毛贼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会不会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山贼?
山贼可比毛贼可怕得多,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个个都是可怕的活阎王。
李朔月吓得两股颤颤,他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泄出声音。他又气又怕,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想起小羊羔水润润的眼眸,怯怯地咩叫,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小羊羔。
人太多了,他斗不过这些山贼。李朔月蹲在墙角,咬住虎口淌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擦净脸上的泪,后怕地吐了口气,哆哆嗦嗦扶着墙站起来,脚脖子突然一软,整个人顺着墙跌倒,半晌没能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