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而过,夹着凛冽的寒气。自打小雪过后,便连着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上的积雪已到了膝盖处,雪面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
一脚踩下去,“嘎吱”声不断。
山上的雪更厚,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压根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路还是坑。
陈展同冯冬青俩人去河边晃悠,瞧见了冰层下方游动的鱼,一合计,合伙抬了大石头,砸出个小坑。
两三条大鱼挤过来换气,刚冒出个头,就叫俩人拿网兜捞了个干净。
说是大鱼,其实也不过一两斤重,在陈展看来,这些东西只能塞个牙缝。
冯冬青走得急,他捞鱼的时候湿了袖子,着急回去换。陈展不急,落后冯冬青几百步。
行至柿树林时,他停住脚步,下一瞬,一颗拳头的雪球破空而来,稳稳当当撞上他的后背。
陈展没回头,而是往树林深处走。
身后人也跟着他。
“阳哥儿。”陈展温和地笑了下,自然而然伸出手扶来人:“路上雪厚,你慢些走。”
李夏阳避开陈展的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方才他在屋外头放风,刚巧见着陈展沿着村大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出来转悠的人少,李夏阳略一思索,急忙带了东西追赶。
他和陈展隔了半里,从来没见他回头看,怎么就能猜出来是他?
“我常在山中,耳朵比寻常人厉害些。”陈辗转而将手里的鱼递过去:“方才刚捞出来,肉不多,你带回去熬汤喝,暖暖身子。”
“我不要,你留给月哥儿。”
“我们非亲非故,你怎么老往我家里拿东西?”
陈展遗憾收回手,对上小哥儿疑惑的脸,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他早知道阳哥儿会来问,一早就备好了答语。
“月哥儿跟了我,我往他娘家送些野物,也是带着他那份心意孝敬二老。况且只送几只寻常的野物,抓起来又不费工夫。”
听完这话,李夏阳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想起来哪哪都是毛病。
先不说就以月哥儿的性子,不往他家下老鼠药那都是他心胸开阔、仁慈心善了,再别说给他家送肉了。
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娘要了陈展二十五两银子,这样高的价钱陈展给就算了,现在还完全不在意一样想和他家做亲戚,他活了十六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叫人坑骗的。
这人莫不是个空有一把子力气,实则脑袋空空的粗鲁莽夫?
说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这人就呆里呆气的……
“阳哥儿,这山里头的野味,可吃得习惯?”
“过两日雪化了,我逮几只兔子给你送过去,红烧爆炒都——”
“你背着月哥儿往我家送这些东西,不怕叫他伤心吗?”李夏阳打断陈展的话,语气惊愕。
他爹娘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丧尽天良?
作为月哥儿的汉子,见着他们,不应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他们去报官吗?
陈展怎么这样奇怪。
“我往家里拿的东西更多,少一两只也没什么。”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夏阳脸蛋皱起来,不悦道:“月哥儿想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若你不在乎他,叫他如何自处?”
“你们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过回一趟外祖家,再回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好好的哥哥转身就成了你的奴仆。我至今云里雾里,弄不明白。”
陈展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辞,他既不想让阳哥儿觉着他对李朔月有太多情谊,又不想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对名义上的夫郎不管不问。
如何拿捏好分寸,简直让人头疼。
顶着李夏阳愈发不善的目光,陈展硬着头皮解释:“什么有情无情的,当日我与他是阴差阳错。那日我多饮了些药酒,去河里泻火,我没想到能遇上他……”
“其实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他——”
勾引我。
陈展急忙打住,这话不该说,若一股脑怪到李朔月头上,只会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平白叫阳哥儿瞧不起。
陈展咬咬牙:“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李夏阳没好气地看了眼陈展,嘟囔道:“酒这东西,果真害人不浅。”
“事已至此,再追忆过去也无用。”李夏阳迅速收了心思,认真叮嘱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月哥儿可一心向着你。从前在家,他就老往后山跑,我那会就觉得不对劲。”
“他对你有情。”
“我阿娘拿了你二十五两聘银,往后我会还给你。”
“银子既然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陈展摆摆手,“你安心拿着就成。”
“这不一样。”李夏阳摇头,正色道:“没了这二十五两做隔阂,你与月哥儿便平起平坐,一个没聘银一个没嫁妆,谁也不要嫌弃谁。到时候,你还要去官府消了他的奴籍。”
“他好端端一个良民,怎么能变成奴籍让人几句话就买来买去?”
阳哥儿说这话时神情庄重,像是在承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很有信服力。要不说他心善呢,都为李朔月打算到了这个地步。
陈展不忍告诉他日后的李朔月是怎样的贪婪恶毒且满腹心计。
“好,我晓得了。”
“嗯。”李夏阳点点头,对陈展的识时务很满意。人傻就傻了点吧,但好歹能听进劝,还没到无药可救的那种地步。
“对了,哥夫,你帮我把这个药膏送给月哥儿,冬日他手脚和脸都爱生冻疮,得仔细着些呢。”李夏阳粲然一笑,从衣袖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药膏,老郎中说里面加了许多草药,治冻疮可顶用了。”
陈展愣了好一会,还没从那句“哥夫”回过神来,他嘴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亦淡了几分,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听李夏阳喊他一句“哥夫。”
“这药膏在哪里买的?过两日我去买些回来。”陈展贪恋地攥着手心里的木盒,仿佛这东西是送给他的。
“那地方可远了。”李夏阳笑弯了眼睛,语气里带了点亲昵:“在富春县的‘望春药铺’买的,一盒虽要四钱银子,但能用许久呢。”
“富春县?”陈展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状似随意地问。
上回他去这地方找过邓谦,陈展眉心狂跳,心中隐约不安,这几日他忙着打猎,倒是把邓谦这小子忘到脑后了。
“邓秀才帮你买的?他断了腿还能往县上跑?”
听见这话,李夏阳轻哼了声,“谁说他腿断了?”
“邓秀才好着呢,腿虽伤了,但养几天就成。也不知道谁胡乱传谣,这不是害人家读书人的名声吗?”
陈展听了会,愈发不安,他几乎颤抖问出声:“你相看上他了?”
谁家的汉子,怎么也这般爱打听?这是他该问的话吗?
不过一想,这是李朔月看上的汉子,勉强算他半个哥夫。
“你也爱说闲话?”李夏阳忍不住瞪了陈展一眼,没好气道:“才相看完呢。不过我瞧着他不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仪表堂堂,待人处事张弛有度。他阿娘也读过书,明事理。”
“我瞧着他对我也是满意的,过了天得了空还要再过来坐坐呢。”
说起那人时,阳哥儿语气轻快,愉悦都要溢出来,陈展敛眸,脸色倏然沉下来。
“是吗?”
“这是自然。”李夏阳摸摸鼻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他咳嗽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回去你只能同月哥儿说。”
“好。”
嗓子里仿佛吞咽了许多石子似的,刺痛且叫人堵得慌,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戾气,陈展后退两步,害怕李夏阳察觉。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我娘该找我了。”
“哥夫,你记着把东西和话带到。”
我还等着他见我呢。
李夏阳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后半句,上次不欢而散,他生了好几天的气。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他先低头,得李朔月来找他。
老是叫他热脸贴冷屁股,面皮再厚都要给李朔月气没了。
至于送东西带话什么的,不过是顺手的手,才不算先低头示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