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北府四营驻扎地。
主将营帐内,几个身披残破铠甲的汉子盘腿而坐,议论着交战之事。
副将薛崇道:“彭日得了田泰的令,半夜带着烂鼓烂锤扰人清梦,我们进他们退,我们一出城,他们又窜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当真憋屈。”
参军苏承昭道:“嚯,那就出兵打一仗,耍这些把戏算什么男子汉。”
“哎,苏参军你才来,不晓得那田泰的滑头奸诈,咱们刚领着人追出二里地,他那头就用投石机给你砸过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回薛礼不就是叫他扔出来的蛇给咬了眉毛,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
“他们猴子一般耍闹,却并不真打,这才叫人犯难。”
苏承昭怼身侧人的胳膊:“陈副将,你说说该如何?”
陈展如梦初醒:“我带兵,埋伏在坞城外,擒住这些虾兵蟹将。”
“同田泰换马匹,若不情愿,当场击杀。”
“就这几个小鱼虾,田泰能同你换马匹?”
“你这是要硬抢啊?”
苏承昭戏谑道。
陈展点头,道:“田泰油滑,家里曾与他国通商,估摸着是被强征到北府。我们北府的马高大威猛,不善在沙地上疾驰。左边却是黄沙弥漫,需要这种战马,他不知打哪得了这消息。”
“屡次挑衅,却不下死手……。”
薛崇一拍大腿,了然道:“我就说他前日故意牵几匹短腿马来,难道是暗示,可以同我们私下里做马匹生意?”
苏承昭道:“或许真有此意。”
陈展道:“我只是揣测,具体如何,还得一探究竟。”
将军孟桢颔首,“此计可通,那便由陈副将带兵,薛崇在后方接应。”
“是。”两人抱拳应下。
翌日,坞城外,身高九尺腮胡茂密的彭日手里拎两个脑袋大小的鼓,“砰砰砰”击打战鼓面,身后几个士兵有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场面好不热闹。
彭日用蹩脚的大周话喊:“城里的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迎战?”
“大周人,都是孬种!”
“孬种,孬种……噫嘘!”身后士兵有模有样挑衅。
陈展眼眉直抽抽,道:“上,活捉。”
埋伏在暗处的兵将一拥而上,将彭日几人团团围住,彭日丝毫不慌,拿鼓槌对准陈展,问:“你是领头的?我要同你打一架。”
“改日再说,带我去见田泰。”
“你赢了我,才能见他。”
陈展眉头一挑,“田泰在五十里外的花溪畔,你带不带路我都能寻见他。”
彭日想也不想,一鼓槌抡向陈展,带起阵阵罡风,身后几人纷纷拎起琴、鼓朝众人砸去。
陈展侧身赤手接下鼓槌,闪身至彭日身后,迅速踢中他的左小腿,用了十分力,将其双手反剪,牢牢捉住。
其余几人皆是如此。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骂咧咧,叽里咕噜说着北陵语。
装模做样,这也太假了些,陈展心道。
一行人骑快马趁夜色出发,天黑时,便已到达了花溪畔。
田泰在营帐里候着,一见着被捆成粽子的彭日,大惊失色:“我北陵最勇猛的战士,雄鹰一般的男人,怎么被折断了双翅?”
彭日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想与之多言的模样,两下便自己解了绳子,走上前将田泰桌上的炙羊肉全部拿走,自顾自出了营帐。
“陈副将军,好久不见,快请里边坐。”
陈展道:“田泰将军,人给你带过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同你前两日牵过的两匹短腿马。”
“将军坐下说。”田泰笑道。
陈展落座,问:“你想干什么?”
“通商。”田泰道:“我要与大周通商。”
“但不能叫北陵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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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李朔月在墨韵和雨哥儿的搀扶下,几乎全靠两人拖着,才移到了窗边。
凌冽的寒意扑满了面,吐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氤氲了那张罕见的美人面。
“昨日刚扫过院子,怎么今日雪这样大?”墨韵嘀咕着,已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玩耍的心情。
素白结晶的雪盖过门槛,偶尔鸟雀在院中逗留,似乎察觉到人的视线,扑腾着翅膀,瘦小的身躯飞入隔壁冒出半截的白竹见,激起团团雪花。
李朔月浑浊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呢喃道:“好大的雪,比那日的雪还要大……”
“哪日?”墨韵不解。
李朔月收回视线,并不答话,由雨哥儿搀扶着,慢慢在屋子里走。
他在那张床上躺了小半年,受了半年的折磨,等身上的伤好全了,现在竟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嘻嘻,那我出去打雪仗啦,隔壁的竹哥儿等着我一道呢。”
墨韵兴冲冲往门外跑,像小孩子似的。
不过他年纪本来就小,才刚及笄。
李朔月被雨哥儿拖着绕屋子走了两圈,便腿脚发软、气喘吁吁,雨哥儿将他扶上床,塞进被褥。
李朔月忽然道:“……我好像,长个儿了……”
从前他比墨韵矮一寸,今日却比他高了一寸。
雨哥儿用汤婆子给他暖脚,道:“公子喝的药,有一碗是长个子,一碗止疼,还一碗生发的,一碗调养身体,一碗……所以夜里才会骨头疼。”
“是吗?”李朔月抬手,在昏暗的帐子里打量自己的右手,光滑细腻、白净柔软,拇指上一丝疤痕、老茧也无,仿佛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儿,未经人间疾苦。
他掀开被,又打量自己的脚,从前黢黑发黄的脚踝脚背,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地方,现在同样白皙洁净,竟然一个口子都没有。
他触摸密处,竟然与初哥儿一般无二。
折腾他半年,硬生生将他变成这等玩物模样,是要伺候哪个大人物?
李朔月“噗嗤”笑了声,双手落在面上,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李朔月啊李朔月,你看看自己,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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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云娘与吕老嬷二人一块踏进院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奴仆。
彼时李朔月正在檐下看雪,看白茫茫的虚无的一切。
“雪怎么这般厚?雨哥儿,为何没扫?”吕老嬷质问。
墨韵抢着回答:“这怕是冬日最后一场雪,我们想让公子多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