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苦笑刺痛了叶嘉的耳朵,令他羞耻又难堪,他出生山阳望族叶氏,若非少时遭逢巨变,又怎会流落烟花之地,叫宋秋实拿捏住?
他隔三差五便去楼里抚琴卖唱,如此还不够,宋秋实还要让他挂牌,去做那翻不起身的贱籍,是要将他们叶氏最后的清名,按在淤泥里践踏吗?
“你若要他拿我的名去行那等腌臜事,我便一头撞死在你这门前!”
叶嘉气红了眼,语气决绝的好似能马上一头撞死。
“嘉儿,你少年心性,太过莽撞。”宋秋实落座,淡声道:“山阳叶氏早已落没,即便提起,也少不了加上通敌叛国、私贩盐铁这样的名头。叶家百年的清誉早随着一把火焚烧殆尽。你何苦为了些早已经消散的东西,连命也不要?”
叶嘉双手攥拳,羞愤欲死,
“我答应了你爹要护好你同嫣儿,若不是我,你俩早早便入了豺狼虎豹的口,哪有如今清闲的日子过?”
“我要你梳拢,也是被逼无奈。”宋秋实饮了口茶,担忧道:“你与嫣儿是叶氏遗孤,全家都担了恶名,我同那些人周旋几个月才将你俩接了进来。”
“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俩?”
“原本及笄就该梳笼,是我压着。如今已过了两年,眼看你年岁渐长,哪能还日日风花雪月、做那只卖技艺的琴师?”
“即便我答应,那些城里的贵人们也不答应。”
“若不是你,便是嫣儿,可她才几岁?我又舍不得你,只能出此下策。”
李朔月的眼神落在一旁面容艳丽却神色发冷的哥儿身上,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眉目要清冷,却不能使人畏惧;眼神要清亮,却要在伺候人的时候多几分媚;腰板要挺直,时刻得有大家风范……”
半年来受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叫他同叶嘉更加相似,都是为了叫别人分不出他二人。
难怪教他认的头两个字就是“叶嘉”,难怪要他浑身肌肤不许有一丝瑕疵,难怪要他描摹清秀的字迹,难怪要他学琴、学大户人家的规矩……
原来是要给人家做替娼鬼。
“……那我也不用,不用他替我……”叶嘉艰涩道。
亲族叛国,私卖盐铁……这样的字眼如大山一样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纵使叶嘉再不肯承认,他也是罪臣之后,本应为奴为娼,是宋秋实救了他俩。
可他与妹子自小学习八雅,便是六艺也有所涉猎,怎么肯“以色侍人”来苟活?
“家中亲眷早早赴了黄泉,我与家妹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我俩绝不会吸别人的骨血,当一辈子鼠辈!”叶嘉怒声道。
“哦?你难道不等那青梅竹马的公子哥了?甘愿尚未及笄的嫣儿同你一道赴死?”
“数十年,我早已不记得他。”叶嘉别过脸,提到妹妹,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张张合合,不忍再出声。
宋秋实看出叶嘉的犹豫,也没将人逼得太紧,温声道:“嘉儿,你今日仔细想一想,看看我这法子有无道理。”
叶嘉转身推开门,被屋外的强光晃了会神,而后疾步走出院子。
宋秋实对沉默半晌的李朔月道:“你也别整日苦大仇深,垮着一张脸给谁看?”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救了你的命,帮你查清了杀羊的真凶,给了你一身好肌肤,将来让你还能让你成为这山阳城、乃至两州人人争相追捧的名妓,你想要男人的爱,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何苦整日为了那抛弃你的‘展郎’哭瞎眼? ”
宋秋实起身,捏起李朔月的脸上下打量:“这样标致的脸蛋、柔韧的身段,怎么能只给一个人看?”
“你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想让我心甘情愿替他行娼。”李朔月别过脸,凄然一笑,“我是你买来的物件,拆骨扒皮,哪样不是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
——啪。
宋秋实拿帕子擦手指。
“要不说你蠢笨,不成气候。你宣扬出去,我能护得住嘉儿,却不会管你的死活。”
“你得罪了不要紧,若是叫那个老爷晓得自己掏银子只得了个乡野哥儿,这怒火只会往你头上撒。”
“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活几日?”
“你乖乖巧巧安分这两年,好好当‘叶嘉’,说不准哪日我心情好,便给你消了贱籍,替你寻觅良人。”
“若不情愿——”宋秋实逼近李朔月,森然道:“我便揭了你这张面皮。”
李朔月吓得一个激灵,跌落在木椅上,眼神空洞,不知归处。
——
竹栖猫着腰,问从屋内出来的观棋:“棋哥儿,公子如何了?”
“心中郁闷,不肯起呢。”
“这宋氏心也忒狠了,怎么就偏要公子梳拢,从前那些情分都喂了猪狗去?”
“世事无常。”观棋问道,“那隔壁的‘嘉哥儿’原名叫什么?”
“不晓得呢。”竹栖站二楼往隔壁院子看,嘀咕道:“这宋氏虽狠心,这一招却并不损害咱们公子。那劳什子‘嘉哥儿’去挂牌挣银子,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这不好吗?”
“你是忘了那‘嘉哥儿’日日惨叫了吗?公子若答应,夜里能睡得安心吗?再说还有小姐呢,能找到同公子相似的人,还能找到同小姐相似的人吗?”
“哎呦,你说小姐,我倒想起来,今早我好像见着吕老嬷带一个身形肖似小姐的人进了那院子!”竹栖一个激灵,嗓门也大了些。
“什么?嫣儿去了?”
叶嘉砰地拉开门,咬牙道:“他说叫我想几天,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怕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嫣儿,嫣儿病才刚好,怎么就要被他拉来教人琴艺?”
“宋秋实,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叶嘉一身素白寝衣,面色冷白,即便发怒,也不像李朔月那般歇斯底里。
叶嘉恨恨闭上眼,最终认命般颓然道:“我真是糊涂了,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真以为这人是个好心肠的。”
“我真是、真是昏了头。”
隔壁室内传来两道琴音,一道流畅清幽,另一道磕磕绊绊。
叶嘉握紧拳头:“他在逼我,他在逼我……”
观棋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你同意了吧。”竹栖急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惹恼了姓宋的,只怕要拿小姐做筏子!”
良久的沉默自三人间蔓延开来,叶嘉凄然松开紧握的拳,悲愤欲绝道:“带上、带上我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