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月追出来时，夏薇刚走到巷子外，孤零零的背影，面朝着街道上那些陌生的行人。
她放慢脚步，一面慢慢靠近，一面观察夏薇的去向，没走几步，夏薇已在角落里蹲着了。
然后，夏薇低着头，若有所思，旋即抱住膝盖，在哭，声音很小，似不想让别人听到。
哭完，知月才走到她跟前，递出一方手帕，道：“觉得难受的时候，哭出来会好很多。”
夏薇看她一眼，没接这手帕，用袖子抹了抹，道：“不用你安慰。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月蹲下，与她平视：“但我知道，你是公主，你哥哥是太子，其他的我想请你告诉我。”
夏薇眼眶湿润，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知道又能怎样，反正哥哥已经回不来了。”
知月道：“我可以让你再见到他。相信我吗？”
夏薇一怔，目光逡巡，隔几秒，看她一眼，最后看向她时，眼底隐约闪着一颗星星。
“我哥以前相信你，所以，我可以信你吗？”
知月起身，道：“可以。我带你去找一个人。”
一路上，素娥很多次都差点跟丢，不是被路摊贩上的小玩意吸引，就被不知名的美味吊得胃疼。因是神，隐了身形，凡人看不到她。
她跟着知月她们来到了一处湖边。此时正值冬季，本应结冰的水面，却还是温暖如初。
正因如此，有不少人在湖边踏青。有一处水榭，三面环湖，暖风拂过，也没那么冷了。
知月拾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在上面施了一个小法术，放在嘴边念了几句，叶子随风飘走。
她和夏薇坐进去，回头对着一个方向道：“不累吗？”跟了一路了，真以为发觉不到她。
素娥想了想，踏步过去，走得自信慢慢，走得理直气壮，在知月对面刚坐下，她便一边揉脚，一边捶肩，直呼“哎呀，累死了。”
夏薇看不到素娥。虽然一开始怀疑，但随后一想，自己已经是人类了，看不到很正常。
叹息一声。夏薇在还散楼换了一身衣服，一件普通的淡青色裙子，只有几朵桃花点缀。
不知为何，穿在她的身上，几朵桃花也黯然失色，仿佛失去了精气，没有了生它们的根。
或许出于礼貌，现在身为人类的她还是忍不住道：“请问，这里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知月道：“只是一个闲人而已。不用管她。”
素娥不想搭理她，自顾自在玩一个小玩意。知月又看她一眼，道：“上神，给钱了吗？”
夏薇一怔，上神？
人界最不能缺的就是钱。但素娥却理直气壮道：“可我是神啊，不用给钱也可以吧。”
知月掏出几两银子扔给她道：“别再胡说八道了，世上没人规定过，神买东西不用付钱。”怕出什么意外，幸好备了些银子在身上。
因为脸面，素娥没收银子，继续据理力争道：“我没买，我是拿。拿就不用付钱了吧。”
知月：“……”
这人界要都是这样的人，分分钟钟毁灭。很难想象，她一天到晚在月宫都在干些什么。
素娥受不了她这样的脸色，最终还是妥协了，拿了钱，道：“想当年，我还是你上司呢。”
知月故作不闻，却听夏薇道：“他还没来吗？”
知月道：“再等一会吧。她很快就过来了。而且，你们认识，见过几面，只是不熟悉。”
夏薇道：“虽然现在是人类了，但我宁愿回到以前的样子。至少那个时候，有他陪着。”
知月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但见一个年轻女人快步走来。
夜姣的眼眶微青，显然熬了夜，径自至知月面前，一面打量她，一面道：“知月姐姐，我一听到你给我传言，我就立马赶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或是失忆？血兽呢？”
知月道：“有点累，其他都没事。小夜不用担心。另外，血兽现在被天神重新封印了，暂时不会有问题。相信以后也不会有问题。”
夜姣呼出一口气，坐下，道：“那便甚好。我还担心，知月姐姐出什么意外，没事就好。”
知月没有看到小狐狸：“怎么没见小狐狸啊？”
夜姣又轻叹：“她不舒服，在我房间睡觉。我想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她才会如此。”
顿了顿，才想起还有别的事，她看向旁边的夏薇，只觉得眉眼有点眼熟：“这位姑娘是？”
知月正要重新介绍，夏薇已经自我介绍道：“我叫夏薇。我们之前认识，我是乌锦，乌锦就是我。”
夜姣：“啊？”乌锦她知道，可眼前的分明是个小姑娘。
知月道：“她其实是前朝公主，夏雨是她的哥哥，因为受到巫师丘诅咒，所以才变成乌锦的样子。”
夜姣很快就理解了，道：“嗯，大概明白了。那夏薇妹妹，现在是已经恢复成人类了吗。”
知月道：“是这样，巫师丘死了，诅咒自然就作废了。”
夜姣若有所思道：“那姐姐叫我来，又是为了何事？”
知月换了口气，道：“百鬼……不，应该说是夏雨，他为拖住血兽争取时间，最后魂飞魄散了。”
夜姣瞥了一眼夏薇，皱了皱眉。
知月为了让氛围不那么沉重，特地提高了一点音量：“我们来是要拜托小夜一件事。可不可以，让夏薇再见到她哥哥一面？”
夜姣顿了三秒，道：“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夏薇妹妹，我提前给你说一声，给人类用幻境之术我是第一次，可能会损耗你的心神。你准备好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夏薇道：“我准备好了。”她之前就好几次幻想过，或梦到过，那段回忆里的人和事。
夜姣却道：“你这样的话，可没办法保证，你进入幻境里后，再安然无恙的出来。”
夏薇一愣。
知月道：“你就直说，她怎么才能进吧。”
夜姣道：“唉。如果妹妹对哥哥的执念表现的太深，很有可能会陷入梦魇里无法来，即会被永远地困在自己由心而生的幻境里。”
“小夜的意思，进去之人需得放下执念呗。”
夜姣点头：“即使这样，妹妹还是要进去吗？”
夏薇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被她握在手心里的红梅金钗：“嗯！我只是，想再见到他们。”
夜姣耸耸肩，呼出一口气，然后作最后的说明道：“以我现在的法力，弄出来的幻境时间不会很长，除了见面以外，你要有什么话想对你哥哥说，也是可以的。避免出现意外……”
知月接道：“避免出现意外，我也会陪你进去的。不过，我看你挺坚强，不会有意外的。”
夜姣听了最后一句，脸色一下子垮下来：“可别这么说。真出意外，那又该怎么办？”
知月默然。
夜姣又对夏薇道：“没问题的话，我就开始了？”
夏薇抬起下巴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夜姣微微一笑：“没关系，只不过消耗一点法力而已。你真想谢，可以谢谢知月姐姐。”
想想以前对知月的态度，夏薇也不知道知月为什么要这么帮她。刚要说什么，知月却打断她道：“感谢的话就不必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好了都别再磨蹭了，赶紧开始吧。”
不然等那位上神来，指不定要出什么麻烦。不过给了她这么多钱，应该能撑过这段时间。
夏薇沉默。
夜姣哭笑不得：“请各位把眼睛闭上吧。”
又一阵耳鸣，以及意识空白之后，耳边响起嘈杂声，那是来自街上的喧闹，带着浓厚节日气息，扑面而来。睁开眼后，果真如此。
一条灯笼串起的火龙，绚丽夺目，又像落在人间的银河，人山人海，真的好不热闹。
夏薇第一反应，是眉头蹙起，是睫毛轻颤，是喉咙一哽……最后是难以言说的激动。
看来她们是来对了地方，也来对了时刻。知月大声道：“我们去哪找你的哥哥啊？”
夏薇强压内心激动，指向不远处地一座青楼：“没记错，今晚是花灯节，他会出现在那。他以前经常这样，已经没什么好奇怪了。”
知月若有所思道：“难怪。”
就在这时，瞥见了一个人从她们身边掠过，不管是身形还是侧脸和夏薇几乎一模一样。
要不是那人旁边还有一个陌生女孩，知月差点以为，她这就立马要去青楼找她的哥哥。
夏薇也看见了：“那是我。旁边的是我朋友。”
在最后一句上，夏薇有明显停顿。知月道：“你朋友？看起来，你们关系应该挺好的吧。”
夏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了口：“她叫暮欢，是我最好，也是我唯一的朋友。自从哥哥当上了太子，我们就几乎很少见面了，从小到大，只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知月一愣，若有所思：“暮欢？我好像记得你哥提到过这个名字……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夏薇敛了敛眸子，眼神些许黯淡：“今晚是我和她见的最后一面。暮欢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群蒙面刺客，最后无辜惨死。”
啊这……知月倒吸一口冷气，转移话题道：“照你哥所说，这些刺客是巫师丘派来的了。”
夏薇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不是我哥干的了。那天晚上，我……呼，我亲眼目睹了蒙面刺客的刺杀过程。我当时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后冷静下来，才想起那时看到了一个和巫师丘很像的人。但是什么都已经晚了……”
知月道：“还不晚，我是说，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暮欢说的，你可以在这里告诉她。”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真实，跟她记忆里的当年那晚的花灯会场景一模一样，然而又不是那么的真实，这里的生命个个都是鲜活的。
夏薇在勉强克制自己的情绪，现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突然涌出来各种各样杂乱的思绪，很窒息。她很清楚，眼前所有人都会死，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她还是会有提前阻止变故的冲动，因为她想一直保持这样。
“夏薇……”
“夏薇？”
“夏薇！”
知月发现她不对劲，立马在她耳边大声喊。
第三遍，夏薇才从自己的思绪里逃脱出来，反应过来后，捂着脸发出一阵阵抽泣的声音。
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没人注意到这名少女。曾几何时，她和他们一样，生在同一个时期。
然而，几百年过去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知月拍拍她的后背，叹息道：“别多想了。”
“你能进来，就已经拥有莫大的勇气了。我挺佩服你的。但是你还差一点点决心。”
夏薇抬起头，又有点迷茫道：“什么决心？”
知月故作思考后，道：“出去的时候告诉你。这个决心，也是你哥哥希望你能做到的。”
夏薇觉得她在故意卖关子，一时沉默了。她们刚起身，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骚乱。
挤开众人，知月看见另一个夏薇拿着弹弓，正对着楼上的窗户，那边窗纸被打得稀烂。
暮欢比较内向，一边拽她的衣袖，一边劝道：“小薇……你这样做不好，殿下会生气的！”
夏薇道：“笨蛋哥哥，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身为……不知羞耻，不知羞耻！”
暮欢涨红着脸，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十分不安，几乎要哭出来。夏薇还在用弹弓往二楼打，百发百中，很快，窗纸都打没了。
这时，从里面飞出一个人来，年纪轻轻，身手敏捷，对着夏薇福了福身：“姑娘，公子一会下来。还请姑娘不要伤及无辜。”
又从青楼里下来一伙似乎是青楼的伙计，把围过来的人驱散。夏薇这才将弹弓别回腰间，牵着暮欢离开，想起什么事，回头道：“金雀，你姐银雀还在等你回去，别玩太晚。”
金雀郑重点头，又把声音压得很低，仅他们三个人知道：“多谢公主殿下告知金雀。”
“……”夏天已经转身离开了，暮欢还在脸红，有些发呆，被夏薇一拉，才反应过来。
“……我们这就走了，不等太子殿下了吗？”
“哼。我们出来玩，等他做什么。”语气一软，又看向她道：“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买。”
暮欢受宠若惊：“没……真的。家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小薇给我买的，都快放不下了。”
夏薇一怔，但很快她又道：“那些都是旧东西，没用的都可以扔了。我再给你买新的。”
暮欢：“……”
她苦笑着哄道：“那些都是小薇送我的礼物，我不会扔的。而且，我要珍藏一辈子。”
夏薇红着脸嘟囔：“你说，你要珍藏一辈子。”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啊，一辈子都是。”
等她们走了，夏雨才敢下来。
知月看去，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贵族服饰，长相与百鬼还是有些差别的，更年轻一点。
夏雨一面扇扇子，一面对金雀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金雀如实道：“回公子的话，殿下说我姐叫我别玩太晚。”
夏雨一愣，道：“那我呢？”
金雀尴尬地挠了挠鼻子，道：“殿下什么没说就走了。”
夏雨叹了口气，道：“罢了。只要她今晚玩得开心就好。”反正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
然后，两人便转身又回到青楼。
夏薇见状，有些站不住了，道：“知月，你可以让我们隐身吗？”
知月道：“可以。不过，你隐身做什么？”
夏薇道：“我想知道，那晚我哥到底在里面说了什么。”
知月却摇了摇头，道：“抱歉，小夜说过，一个人的心境，只能重现当天在那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去了也不会知道，因为那段记忆是你哥的。”
夏薇恳求：“可他就在里面……我试试也不行吗？”
知月觉得让她试一试也没什么，便叹了口气，道：“说明，隐身的时候绝不能离开我半步。”
夏薇道：“多谢。”
知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施了一个简单的法术屏障，道：“去了你也只是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场景。”
而且，很有可能，她们连青楼的门都进不去。
谁知，她们进去了。不仅进去了，还到了夏雨所在的房间。知月心想，这实在没有道理。
很快，她想到了什么，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如果没有发生昨晚的事情，她绝不会想到。
房间里就只有夏雨和金雀两个人，很安静，因为隔壁的房间空着，似是夏雨有意为之。
“金雀。”夏雨吩咐道，“今晚你就暗中好生看着她们。”
金雀抱拳道：“金雀领命。”顿了顿，又抬起头来道：“公子呢？”他想问公子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是以前，他不会有这个怀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夏雨却眸子一沉：“暮陵班师回朝，明日就到。陛下要设庆功宴，我自然要再准备准备了。”
金雀欲言又止，道：“公子，金雀还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您真要这么做吗？要不要告知陛下？”
夏雨打断他道：“父皇仁慈，他不敢动手，我敢。此事已成定局，明日暮陵必死。”
金雀还是多问一句：“暮将军毕竟是暮欢的父亲，您杀了他……您让公主殿下怎么办？”
这个时候的夏雨，自认为计划完美无缺了。
他信誓旦旦道：“你不说，她永远也不知道。我会让暮陵死得其所。明日宁王也会来，他和暮陵一直有书信往来，原本是打算和暮陵里应外合，但我已经用暮陵的笔迹告知于他，让他明日就攻城。宁王的脑子不比暮陵。
“暮陵并不知此事，我了解他，他想将家人先带出城，再谋反。明日他会带着几个亲兵进城。我们在宴会上拿下他，就可以对外宣称，是宁王要谋反，暮大将军英勇退敌，不幸牺牲。如此一来，岂不又成一桩美谈。”
金雀不再说什么了：“那金雀先退下了。”
夏薇听完，久久才回过神来，脸色惨白，但又意料之内的笑笑，道：“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可以被算计。”
知月安抚道：“至少他没算计自己的亲妹妹。”
夏薇咬了咬下唇，道：“可他骗了我……”
话音刚落，夏薇挣脱知月的手，夺门而出，知月跟上去，但为时已晚，夏雨看见了夏薇。
只有一瞬间，夏雨确实看见了，疑惑站起来：“小薇？”眉头一紧，犹豫一下，合扇追去。
因为夏薇的失控，幻境不稳，知月刚下了楼，场景便换了一个样。她还是在花灯节上，河边站着一个人影，走近一看，正是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