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若虚手捋长须看向表情古井无波的元昕,催促道:“师弟,按照规矩,该开剑冢了。”
他何尝不知今日大比的结果不是元昕师弟想要的,可那又如何,昆仑大宗巍峨,传承万年最重要的便是规则二字,而他身为宗主,要维护的便是这规则。
且此刻独立在剑山之上的女弟子一路走来表现如何他尽数看在眼里,不只是他,便是身后几位金丹师侄亦面露动容,显然是起了收徒的心思。
元昕一时未动。
胡珊深吸一口气,提醒道:“师父,今日若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机会再开剑冢。”
她看了眼台下神飞天外的元镜黎,眼中带着几分怜惜和恨铁不成钢:
“师妹未得剑石,拾藕剑不知何时才能出山。”
而且,此女才对镜黎师妹心生杀意,现在师尊就为她开剑冢,这不是在打上清峰的脸么?
胡珊不仅不想她得剑冢灵剑,甚至不愿意她入内门,踏上上清峰的山头!
剑冢,不可开。
元昕微微敛目。
少有人知晓,元镜黎和拾藕剑有缘。
在上一次许半怅入剑冢时,年龄尚幼的元镜黎曾混了进去,然后......竟然引起了拾藕剑的共鸣。
可惜当时镜黎年幼懵懂,未拔出古剑。
元昕明白,胡珊说的有理,剑冢即便是他也不能随意开启,这次不请出古剑,下一次要等到何时呢?
镜黎已炼气十二层,若此刻拥有古剑,便可让拾藕剑在筑基时沐浴一次道韵。
古剑有灵,却大多陷入沉眠,多受道韵洗礼,才能觉醒灵性,发挥出更大威力。
他身为峰主,促使古剑出山,择选优秀的剑主,是应尽之责。
可或不可,元昕心中自有定论。
落若虚皱眉,再次提醒:“规矩在此,师弟,莫要耽搁了。”
元昕真君终于抬起头,清亮低沉的声音再次传至剑山之巅:“姜玉,”
“你可有其他要求?”
他的声音亦如竹清冽,可于姜丝听来字字句句却如晨烟带来片刻恍惚,她听到他说:
“剑冢,”
“不可开。”
不是不能开,而是不可为你而开。
元昕何尝不知自己此举对这位女弟子并不公平,只是古剑之重以常人之肩难以担起。
而镜黎,非常人。
虽不能开剑冢,但只要这女弟子提出的要求不匪夷所思,他与上清峰都会尽力满足。
落若虚皱眉,心中已极为不满。
元昕师弟今日此举,若传出去,已是在给昆仑抹黑。
可对元昕这一番言论他亦不觉得奇怪,这位师弟年纪尚轻却有盛名,上头又有化神真尊护着,是惯不受规矩约束的。
他虽有宗主的身份,也不能强压他行事。
可惜,唯有三峰峰主才能开剑冢。
听到这话台下亦议论纷纷,只是迫于上清峰威势,一时沉于水面之下。
云台之上却有一道声音响起:
“不公平!”
带着满满的怒气:“事先说好的!凭什么现在又说不能开剑冢!”
金丹真人与各自真传齐齐扭头,见说话的那人正是见鸣真人新收的爱徒段苁,那女弟子此刻一拍桌案猛地站起,气的双颊生绯,酒液溅了满桌。
见鸣轻轻拍了拍自家徒弟结实的胳膊,嗔怪道:“诸君齐在,你这像什么话!”
然后满脸可惜的将歪倒的酒杯扶起,把剩下的灵酒一口灌入嘴里。
这举动,似乎不是在责怪段苁不守规矩,而是在怪自家徒弟把酒给撒了......
元昕微微皱眉。
台下代表鹤澶峰来观战的柳如烟一双牵丝狐眸看着台下的姜丝良久,拧着一双秋波长眉,似在想着什么。
突然竟也开口:“不开剑冢的原因为何?”
“真君总要给那师侄一个交代,”
她只是笑,眼中却含着几分讽刺和锋芒:“无端改变奖赏,今日大比的意义又在何处?”
她这三两句话可谓毫不收敛,毫不客气。
不少真传纷纷扭头,大家都没想到柳如烟会帮腔。
柳家这位嫡女从前倒是极爱出风头的,当时一意孤行上林家退婚,在宛州上曾出尽风头。
只是后来也不知为何性子收敛了些,只前段时间筑基有成才又重新回到众人视野,不过道基为何品阶倒是没传出来,不过有柳家当靠山,一定不差便是了。
柳如烟自然也有她的底气,内门九峰之一鹤澶峰的峰主,乃是她的嫡亲曾祖。
至于她今日今时为何会突然道出这几句话......
她只是觉得,姜丝这样不信命的样子......格外顺眼。
元昕眉皱的更紧。
剑山之上,剑气未消,青竹为伴,碧叶成涛,
姜丝只静静站着。
听到元昕真君那句话时,她竟觉得天真的人何尝不是自己。
谁能想到,诸君观战,一宗峰主也会耍赖?
手中剑石明明圆润光滑,恍惚间她的掌心却被扎的刺痛。
这枚剑石得的容易么?
不容易,
很不容易。
反观元镜黎则微微松了口气。
她不争气,但是剑君还是顾念她的。
心中却也愈发愧疚。
待下次剑君为她开剑冢时,她定会拔出拾藕剑,不会再让剑君失望!
“不公平!”
围观弟子中居然也传来一声饱含愤怒的呐喊。
杜玄禾满脸惊讶,或者可以用惊恐二字来形容更合适,她看着身旁的莫苏安,本来想要捂住他的嘴,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本来这小子也是能上云台的,只不过不能拉着她一起,便也就一起在台下观战。
所幸两人来的早,位置和角度都极不错。
不想莫苏安此话却是一呼百应:
“对!”
呼声如山,瞬间将整座剑山淹没:“凭什么不开剑冢!”
“就因为得胜者不是你想要的人么!”
喊声如潮,直冲上云山九重,要将云台掀翻:“内门上清峰就是如此行事的么!”
“我们外门弟子就必须只能是陪衬么?”
这句话是所有外门弟子的真正心声。
同为昆仑弟子,外门弟子花在宗门任务上的时间比起内门弟子多上十倍不止,他们自知资质不佳,宗门存危之际不比内门能起到决定生死的作用。
但是内门上至宗主,下至普通弟子,不都是他们以时间和精力供养着的么?
本是相护依存,凭什么欺压至此?
他们知道今日高站云端的是上清峰元婴真君,是九大内门峰主之一,与他们的实力地位俱是天差地别,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一片!
可,
一人惧,
百人惧,
但千人不惧!万人不惧!
外门九万弟子合而为一,怎会惧他一人一峰!
昆仑自有万年来一脉相承的风骨,开宗祖师起后辈万代,人人以山峦为骨,以江海为血,如此铸就的血肉之躯怎会轻易屈折!
今日,他们不只是为姜丝而喧议,而是为自己!为所有外门弟子!
人声鼎沸,喧声震天,
杜玄禾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竟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自入内门,她从来都是谨慎至极,百思而后行,可今日,却觉得自己淡漠的皮囊之下,也正淌着一股......热血。
她眼睫颤动不止,再抬起眸时,突然举起右手,和他们一起喊了一句:“此举不公!”
声音不大,可杜玄禾自己听来,却似有天开地合之音。
四字喊完,杜玄禾有一瞬间的愣怔,
这......是自己能做出的举动么?
若是事后追责,在场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若是事后上清峰弟子寻仇,同出内门,她难以避开......
喧闹声不止,
杜玄禾一双清眸如水晃动,她轻抿唇角,一众白衫中他与莫苏安的两身黑袍醒目至极。
此刻这位女修却突然扬唇一笑。
“没错,”
她抬起头,面上所有思绪刹那褪去:“这是我能做出来的。”
她杜玄禾,亦有一腔年少热血!
此刻,高坐钓鱼台上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元昕终于沉下脸来。
落若虚先他一步开口:“元昕真君,”
非师弟,而是极正式的场合下才会道出的真君二字,他在提醒元昕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请开剑冢。”
满山碧玉,万叶留丝,
姜丝终于轻笑一声。
她抬起头,明眸善睐,玉颊生晖。
方才元昕真君的那句问话,她还没答呢。
从来,为了生存,她会伪装和暂避锋芒。
元镜黎返利系数亦是不低,若将剑石给她成就她的剑主之名,姜丝所得也一定不会少。
可她不愿,
系统奖励的多少从来不是姜丝的底线,她心中意愿才是。
这一刻,九万人为她助势,姜丝几近一意孤行的坚持心中所想,敢同诸君叫板:
“弟子姜玉,”
“今日只为剑冢而胜,”
“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