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挂上枝头,映得大地一片红彤彤的。慧玉咽完了嘴里的包子,收起纸包伸出手去悄悄扯了扯卞沧临的衣袖。
一直没敢抬起头来的南存策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去瞅子阳慧玉……
“南计官?”卞沧临没有理会那只拽着他衣袖的小手,继续质问着面前的南存策。
这南存策也不知那一瞬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一改往日的卑躬屈膝,直起身体反问道:“殿下与楚姑娘认识?”
卞沧临微微皱了皱眉,反手握住子阳慧玉拽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回道:“她曾是太后召入宫中的太子伴读,自然认得。”
南存策大吃一惊,盯着那两只交缠的手神色怪异,喃喃道:“……太子伴读?……女子……如何能做太子伴读?……”
“有何做不得?”卞沧临越发的看他不顺眼,语调又往下沉了几度:“孟章才女数不胜数,为何只能禁步宅院之中,枯等聘嫁?上山下水劳作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杰出的女子,为何朝堂之上不能有她们的足迹?”
“……殿下……?”南存策眼睛瞪得浑圆,不可思议的看着眉头紧锁、眼神犀利,却依旧俊朗无比的卞沧临。
慧玉此时也满眼星光的看着她身边的男子,不自觉的扬起笑容。她又拽了拽他的衣袖,然后松出手来向南存策行了一记别礼:“时候不早了,想必南大人还要赶去户司上值,楚琰今日就不留大人品茶闲谈了!另外……多谢大人辛苦送来的包子,将来寻个时日,我与殿下一定请大人也吃一回绝味!”
被卞沧临一番言辞震得昏昏呼呼的南存策,又见慧玉那满面春光的模样,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敷衍的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看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落败身影,卞沧临重新拽起子阳慧玉的手,将她拖到怀中问到:“那包子……也算绝味?”
“要不公子去大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钱家包子铺的包子,是不是绝味……”慧玉伸出手去,捏住他的下巴,嬉笑着:“大公子……您怕是喝了一整缸老醋后才出的门吧……这满嘴的酸味,连那么好吃的包子都尝不出滋味来了!嘻嘻。”
“……你这胆子,是越来越肥了!”他拍开她的手,戳着她的脑门。
“那也是被大公子养出来的胆儿肥!”她撅着嘴,揉着被戳疼的脑袋。
他看着她被太阳映红的脸,顿时没了脾气,亲自伸手去替她揉:“说吧,这一大早的跑出来,是准备去哪儿?”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猛虎进了悦园……”她从腰包里取出那节残片递给他:“睁开眼睛后就在想……这会不会是……虎尾?”
卞沧临接过残片看了看,又疑惑的看回她:“所以呢?”
“在云想楼撞到那人的洒扫丫头……我想再去问问!那块奇怪牌子上的竹虎虎尾,是不是就长这样?”
“……你别去,我让慎行去问!你把那丫头的名字样貌告诉他!”卞沧临说罢,便招来了莫慎行。
待莫慎行离开,慧玉回过头来望着他轻笑。
“傻笑什么?”他牵起她的手往院里走,又顺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
“嘿嘿……上山下水劳作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杰出的女子,为何朝堂之上不能有她们的足迹?……”她有模有样的学着他讲话,把他逗得直乐。
“怎么?伴读不做,准备改行做巧舌了?”
“大公子是真的想让女子也进朝堂吗?”她收了嬉闹,一脸正色。
他推开院门,将她带到榕树之下,指了指落在枝头的雀鸟,说:“鸟儿是属于天空的,不能因为它们美丽,便折了它们的翅膀!为了能让它们自由的飞入天空……不止我,我的祖父、父亲、母亲,都为此努力。举文汇选,表面上是祖父为博取祖母欢心一手促成,可实际上,是祖父借着祖母的名头,为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进入痒序而下的先手。而父亲与母亲设置各种官署善馆,也是为了开辟一条阻力最小的道路供给女子入仕途……虽然没能最终完成。……至于我,要做的就是能让女子可以光明正大的步入科举,踏足朝堂。”
“没能完成?可锦都内的善馆有近十所……不是都还在经营中吗?怎么……”慧玉疑惑的看向他。
“母亲过世后的第三日,为善馆专门筹建的安民府遭流民洗劫,大量卷宗、文书丢失……之后,择冕司和户司便以安民府官员不合规制、税金用向不明为由上奏裁撤。紧接着,九所官署善馆被削减为三所,其余的……由锦都的三大商贾褚家、卫家、简家出面接收。而那些原本即将入职善馆的女官也就这样被挡在了择冕司的门坎之外……”
“……陛下就不能直接驳回择冕司和户司的奏报,留下安民府吗?”
卞沧临回过头去看了看她,笑了。
他抬手轻敲了一记她的脑门,说道:“你以为皇帝就那么好当?可以只手摭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揉着脑门嘟着嘴,反问:“帝王的权势……不就是可以只手遮天么?”
“楚琰……享有如天的权势,就得扛如天的责任。如若不能有理有据的使用权势,那如天的责任就会反噬给整个孟章!权势,只能善用,绝不可滥用……这是祖父留下的遗训。”
“那……殿下的路岂不是很难?”
“很难!所以……你愿意跟我一同走荆棘吗?”他朝她摊开手掌。
她看着他的双眼,没有从里面见到任何畏惧或者忧郁,有的,只是无比坚定的信念……。她不由自主的笑了,宛若枝头上渐渐展开的花苞。
“只要殿下管饭,楚琰必然身先士卒!”她握住他的手,感知着彼此掌心的温热。
天空万里无云,鸟儿自在飞翔,阳光夺目璀璨,大地绿意盎然……此刻,正是好时节。
“今日无课,咱们去官署的那三所善馆看看吧!”她拉住他往外跑。
“我还没吃饭呢!”
“路上吃!陈家妈妈的大包子!”
“又是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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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岭洝大道的裕安街口,官署周济堂的大门虚掩着。门口的差役抱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着哈欠。
“这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街对面的慧玉咬着大包子,盯着那打瞌睡的差役皱眉。
“开是开着……只是里面没人而已。”
“没人?”
“安民府被裁撤后,择冕司也没再派遣官员专门管理官署的这三所善馆,而是改用驿馆的方式,招用一些临时的差役来看管。与其说他们是在经营善馆,不如说是在守着建了善馆的地盘。”
“难怪柳条巷的乞丐越来越多!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也只能去柳条巷寻个安身之所。那……褚家的善馆呢?”
“一间周济堂、一间残生所,能住进去的,不到百人!所以,主要还是以赈济食物为主。”
“简家和卫家呢?”
“简家只留了一间稚生堂,另一间同卫家一样,都改建成了店铺和客栈。”
慧玉听完眉头皱得越发的紧,手里的半个包子都快被捏成了馒头:“官署的善馆也能被私自改用吗?”
“当年处置此事的官员,并没有出具文书约束接手善馆的三家商贾,所以……他们变更善馆的用途,也没人能阻止。”卞沧临掰开她的手掌,取出那捏得不成型的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又重新从纸包里拿了只新鲜的递给她:“听闻边境呈报,执明的随浪人已开始向北流散……到时,孟章的流民只会更多……”
慧玉看了眼手中的大包子,拿过纸包收了起来。
“咱们去一趟柳条巷吧!”她抬起头去看他,恳求着。
“好。”
马车上,慧玉主动拉起卞沧临的手,握住手心中。
“殿下是不是对流民之事一直都抱有愧疚?”
卞沧临吃惊的看向她……可没等他回话,她又继续说到:“殿下对九所善堂如此关注,却没有任何举措……想必朝堂之上对安民府的设置定是十分抗拒。”
“一开始,他们是对女子以官员的身份进入官署十分抗拒……后来则是因为利益纠葛。卫家是仅次于褚家的商贾大户,也是孟章最大的粮商。与各地郡守城官都有交情,跟锦都户司也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所以他们才敢明目张胆的将官署私自改建?”
“不止是明目张胆,而是早有预谋!据说卫家改建的酒楼客栈,不少官员一早就投了钱。”
“由此说来……动了卫家的店,便是动了官员们的钱财。难怪……”
正说着话,车已到了地方停下。
卞沧临抱下慧玉,刚想嘱咐赶车的莫慎行把车停到边上的巷口去等他们,就看见那小子扬着手一脸喜气的喊:“齐川小弟!水青妹子!”
“唉?阿姐,大公子,莫哥,你们怎么来了?”齐川拎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水青走到他们面前行礼。
“我们来柳条巷看看。”慧玉接过他的篮子,翻开盖在上面的棉布看了一眼:“这么多肉馍?”
“前些天来了一趟,见巷子里住了不少新人。想着……食物也许更紧了,便请王大娘做了这一篮子肉馍送过来。”
“正巧,我们也想来看看情况。一起去吧!”慧玉挽住水青,提着篮子便风风火火的往巷子里走。
“慢点儿!里面东西多,别摔了!”卞沧临跟在她们身后,摇着头叮嘱。
果然,刚走进巷子还没几步,慧玉便踩在一根残木上差点摔了个狗啃屎。幸好卞沧临眼疾手快的将她揽进怀里,不然她的门牙估计难保。
柳条巷之所有叫柳条巷,是因为这街巷中曾有一棵近千年的古柳。那古柳老却繁茂,因此成了人们口中传颂的神树,还受了香火。有了神树的加持,这巷子一度也是锦都最热闹的街市。可惜好景不长,香火没能护佑人们的期望,反而让古柳逐渐枯萎。又在某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被天雷击中,燃起了大火。那大火不仅烧没了神树,还连带巷中的房舍一起……付之一炬。
没了神树,又死了许多人的柳条巷就此成了鬼巷,逐渐被乞丐和外来的流民占据。
齐川熟练的避让着巷子里的各种杂物,来到一处没有外门的二层小楼前。
“纪三!纪三!”他高声朝屋里的喊着。
“齐老六,你皮痒了是不?”从屋里噔噔噔跑出来一个满脸胡渣,眼底发黑的年轻男子。
慧玉定眼一看,不自觉的叫出一个名字:“纪霄霄?”
那人也愣了,转头去看了看她,然后也惊喜的喊了起来:“楚琰姐!”
“还真是你!”慧玉将齐川手上的篮子往他怀里一搁,垫起脚去一把拧住他的耳朵:“你此时不应该在惠安书院念书吗?怎么跑回来了?”
“哎哟哟……哎哟哟哟……”纪霄霄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捂着耳朵,卑躬屈膝的求饶:“楚琰姐……楚琰姐!我错了!我错了!……”
“是……是我让小十把他叫回来的。”齐川在一旁被吓得也跟着捂起耳朵,但还是没忘帮着他解释,“小十七病了,巷子里又住进来不少人。前几日新来的人里有几个汉子拿着棒子跑来烈焰楼,逼着楼里的孩子搬出去……”
慧玉听到这,默默的松了手,转头去训齐川:“那你叫他来有什么用?还不如同我讲。”
“怎么没用?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身强力壮……”
“脑满肥肠?”纪霄霄话还没讲完,就被慧玉抢了白。惹得周围的人一阵笑。
“打架了?”慧玉扯开他的袖子仔细检查着问道:“伤着哪儿了?”
“伤的是他们!我没什么事!”纪霄霄骄傲的拍拍自己的胸脯。
“所以……这些肉馍是要补给那些伤了的家伙的?”
“嘿嘿……”纪霄霄傻笑着。
看了一整场大戏的卞沧临终于忍不住下了场,走到慧玉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看来楚伴读的人脉还挺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