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傍晚是热闹的,尤其是那些有戏可看的茶楼。
身上没有什么银钱的穷苦百姓,结束了一天劳碌的工作之后,也愿意蹲在茶楼的门口,远远的看上几眼,听上一听。
【可笑哪此个曹兵,被俺大吼了一声,都吓他娘的跑了哇!】
……
【将桥梁砍断,免得曹兵追赶!】
……
一个身穿战袍头戴战盔,手持八丈蛇矛的黑脸净角,腔调顿挫的说完唱词,撩起戏服的下摆在戏台子上走了个圆场,随着雷鸣般的掌声退下台来。
随着主角的退场,众多兵丁也跟着离去。
一出好戏落幕
“好!”
“再来一个!”
“来一个牡丹亭!”
台下的观众们情绪激昂,手掌拍的啪啪作响,一时间响个没完。
讨赏钱的伙计手里捧着个垫着红绸的大托盘,仅仅在一楼走了一圈,就堆满了赏银,不知哪个富贵看客,还赏了一把金稞子。
这摘星楼是京都城里最大的戏院茶楼,自己养着百十来个戏子名伶,生旦净末丑都有名角。
除了自己排戏表演,时不时还会请些有名的戏班子来捧台,生意好得不得了。
每日午后和傍晚有戏可看的时候,茶楼里几乎都是座无虚席。
这里的一楼跟普通的茶馆没什么区别。
二楼只有半圈,都是看的到一楼戏台的好位置。低矮的栏杆后面就是一个个的隔断雅间,专供一些贵客和夫人姑娘们看戏用的。
因为数量不多,想坐的话要早早派了小厮家仆提前来定,交够了茶水果子的钱,才会预留位置。
此时一个小二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盘点心,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小心翼翼的来到二楼。
“客官,您要的茶点。”
小二一边说一边仔细的把点心和茶水稳稳的放到隔间的桌子上。“上齐了,您慢用。”
这个隔间里只有一个身着玄色锦衣的男人,身边的椅子上搭着一件墨色大氅。
他没理会小二,闭着眼睛,脑袋轻微的摇晃,手也跟着微微的摆动,嘴里轻声重复着刚才台上的唱词。
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戏曲之中,即使早已曲终却仍在回味。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好茶!”
茶壶边上摆着百花糕和白玉霜方糕,修长的手指逐个儿拨了拨,在一块百花糕的下面发现了一张字条。
他并不把字条拿起来,只是在盘子里小心的展开,从一楼望去,不过是在拨弄点心。
【事成,二人坠崖,必死无疑】
“呵呵,我的好外甥啊,一沾了小情人的事,还真是急的马上就去了北疆调查,一点儿不让我失望,真没劲啊!”
字条仍在盘子里,被泼了些茶水,字迹便渐渐地晕开,再也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样子了。
“黄泉路上还有心上人作陪,舅舅也算待你不薄了。”
那个男人吃了口糕点,轻声笑了起来,心情似乎极为愉悦,闭上眼睛用戏曲的腔调轻声吟唱:“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与京都的繁华相比,辛止此刻过的简直是原始人的生活。
原滋原味的鸡汤终于煮好了。
火堆旁用石块垒了个方形的空心台子,辛止小心翼翼的把头盔拿下来放在台子里。
“呼…”
放稳头盔后,紧忙把手指缩到嘴边吹了吹,烫死了。
等到滚烫的食物晾凉了一些可以进口了,便开始喂炎苏吃饭,几天下来他已经非常熟练了。
先喂一口鸡肉,再喂一口鸡汤,交替着进行。
!!!
一直沉睡着,好像冬眠了一样的人,不仅卷走了喂过去的肉泥,还卷走了自己的舌头。
辛止瞬间睁大了眼睛。
“你!”
他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怀里的人,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明刚才还是心跳缓慢,呼吸几乎感觉不到。
此刻竟然醒了!那双好看的凤眼正盯着自己瞧,唇边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阿止,久等了。”
“再来一口,不要肉,就要你。”
炎苏这几日的意识断断续续的,好像在休眠一般。偶尔意识清晰一小会儿,也只有触觉是灵敏的。
有时候就是直挺挺的躺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有时候有人在自己身上轻柔的抚摸擦拭。
有时候有人在吻自己。
还有时候有人在给自己喂食,就像刚才那样。
再一次意识回笼,他首先感到的就是钻心刺骨的剧痛。全身都疼,脖子以下,哪哪都疼。
他醒了。
但是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发现有人在亲自己。
原来不是亲,是喂自己吃些食物。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唇舌,熟悉的气息。
他的阿止既没死也没跑,可真好。
辛止把手里端着的食物放回石头台子上,腾出双手抱着人就开始吻他。
“唔……”
这也太热情了,自己没摔死,可别再让阿止给憋死了。
炎苏现在只有脖子以上还算灵活,于是抻着脖子热情的回吻,憋死也值了。
“小王八蛋,你可算醒了!”
“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给你埋了!多亏没埋。”
辛止给他又披了两件衣服,让他靠坐在山洞的墙壁上。自己则起身去收拾食物残渣,再添些柴火,煮开一些雪水。
炎苏转着脖子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一个不太大的山洞,最里面的土地上铺了杂乱的干草,好像在路边随便薅的。草上面铺了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
自己坐的也是衣服,披着的还是衣服。这得扒了多少件?
身边有一个烧的旺盛的火堆,洞口堆了好些干柴。
看完山洞,他就直直的看着辛止。眼睛里的火苗比身前的篝火还要旺盛。
“你能控制下眼神吗?现在你可什么也干不了。”
辛止觉着自己好像是一盘美味的佳肴。一只被盯上的猎物。
“那个,我想咬你一口。”
炎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喉头不断地滚动,依然直勾勾的看着辛止。
他甚至能听得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美妙音符,能嗅得到那股甜美的气味。
自己此刻极度的需要血液!
这么多天滴血未沾,就是搁在平时也要受不了了。
何况现在重伤,他看着辛止可不就是一盘儿大餐吗?
“解释一下,我就给你咬。”
辛止坐到炎苏身边,一个他能看得到,却碰不到的距离。
小王八蛋没死,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是这都不死合理吗?而且他看上去还挺有精神的。
他从前也是这样,疯狂的嗜血,受了重伤不死,中了剧毒也不死……
“阿止哥哥,我好难受,你先让我咬一口……”
炎苏又舔了舔嘴唇,眼睛渐渐变成了红色,额头上慢慢的渗出了一些汗珠。瞅着倒真的像是难受的样子。
“咬吧。”
辛止边说边把脖子伸到他的嘴边。
这简直要了他的命,牙齿都碰到温软的皮肤了。
本能叫嚣着让他咬下去,吸干这具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
咬下去!
那里的血液又甜又醇厚。
咬下去!
咬下去!
他大口的接连不断的吞咽口水。
最后只是轻轻的亲了一下。
“手腕,给我手腕!”
辛止有些意外,一抬头却吓了一跳。
“你的眼睛……”
炎苏的眼睛红的好像可以滴出血来,不再是眼瞳,而是整个眼珠,都是血红色的。
辛止能感觉得到他在极力的控制、忍耐着什么,他的额上全是汗,不停地咽着口水,喘着粗气。
手腕伸了过来?
炎苏迫不及待的咬破嘴下的皮肤,再咬破血管,贪婪的吸吮着喷薄而出的血液。
他不敢咬阿止的脖子,怕自己会失控。
辛止皱着眉盯着炎苏看。
他一脸满足的吸食着自己的鲜血。等到没有血液流出来,依然不肯松口,一圈圈的舔着自己手腕上的皮肤。
眼睛里的红色慢慢的褪了下去,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真甜……”
他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辛止静静的观察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察觉到那一道打量探究的目光。
炎苏舔了舔嘴唇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是坦白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千年老吸血鬼好,或者谎称是死而复生的原主更好。
似乎后者更能博得同情,也更符合大昭的鬼神论。
等到将来把阿止同化了,再解释什么是吸血鬼吧,不然再给人吓跑了。
“我要是说我是回来复仇的厉鬼,你害怕吗?”
“……”
“我应该信你吗?”
辛止本就皱在一起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一脸纠结的看着眼前的人。
“真的,三年多以前我就死了。我父亲找来的一种胡塞的剧毒,周氏端给我喝的。”
炎苏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也算是实话吧?
“我本来都咽气了,可是我又活了过来。我谁也没敢告诉,我也很害怕。”
“我醒来之后身体越来越好,可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鲜血了。”
“阿止,你怕我么……”
勾人的凤眼里带着委屈,期待,还有些忐忑不安。
一声长叹。
“不怕,我可以给你喝血。”
辛止安慰般的抱了抱他。
怨鬼、厉鬼什么鬼都好,总比阴阳两隔的强。
“嘶!”
炎苏现在就像浑身都被锤子抡了一遍,有一种被揉碎了重造的感觉,说白了就是好疼。
被这么一抱更疼了。
“你怎么了?”
辛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痛呼出声的人。
轻轻的戳了戳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可是这人好像是不会动了啊。
“没事,就是还得麻烦你伺候几天。”
炎苏抬起脸对着辛止挑了挑眉,“宝贝儿,你再亲亲我呗,等我好了我再伺候你。”
“……”
这个小王八蛋真是满脑子没有别的事儿了。
想是这么想,还是亲了他一下。
然后仔细的检查他的身体,这是摔坏了?自己每按一下,他就疼的吸气一次,脖子以下都不能动,这哪是几天的事?
“等明日我去埋了那些兄弟,我们就赶紧找路出去!抓紧时间进城,你得早点看大夫,你的身体不能耽误了。”
炎苏歪着脑袋看着辛止,他的眼睛全是担心和心疼。
在自己人事不知的时候,他没有丢下自己独自离开,那应该对自己也是很在乎的吧?
看着看着,疼痛竟然被燥热掩盖下去了不少。脖子以下应该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动,或许吧。
“阿止,你别急,我们就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
“那怎么能行?”
辛止非常的不赞同。
从坠崖到现在过去五天了,已经耽误治疗了,哪里还能再拖。
“你听我说,我的身体自己会愈合的。可能用不上半个月,我就会完好如初。”
炎苏看着辛止一脸茫然、震惊、不相信的表情,叹了口气,“我是说真的。”
现在怎么能出去,万一在城里再遇到追杀的人……
必须得好得差不多了才能离开。
“我和魔鬼做了交易,只要心脏不受重伤我就不会死。你想想,我是不是受了多重的伤都恢复的很快?”
“……”
如果不是见识过,辛止一定觉得说这话的人是个傻子。可即使见识过,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
辛止轻笑两声,突然想到了二人互相捅刀子的那天,他还为只有自己晕了这事儿耿耿于怀过。
看来不是自己体力不如小王八蛋,而是这位根本不是人。
难怪力大无穷。
“你在笑什么?又想什么呢?你这个走神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炎苏简直无语,他怎么随时随地都能走神?
“那,你这、这个……”
辛止抓了抓脑袋,停顿片刻组织了下语言,“这个交易,我是说你这个神奇的身体,有什么代价吗?就是短命或者别的什么的?”
“……”
炎苏沉默了片刻。
“有!”
“我离不开鲜血,活着需要,受伤了就需要更多。”
“灵魂也受到了神明的遗弃,有今生没来世。”
……
“阿止,你厌恶吗?”
血族本就是被诅咒的,被唾弃的,见不得光的种族。
人类死后的灵魂会去哪里炎苏并不知道,但是他见过太多血族的消亡。
身体瞬间化作泥沙,灵魂也碎成齑粉,稍稍有一点微风,就能吹散,世间再也找不到一点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不!”
“不厌恶!”
“不害怕!”
辛止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的把人拥进怀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个人无数次的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你不喜欢吗?你讨厌吗?你厌恶吗?你害怕吗?
他不知道小王八蛋隐瞒了哪个环节。
可是却感觉得出来,他的过往是被质疑、被厌恶、被害怕的。
所以他才那么强势吗?不再需要别人认同,只要服从就行了,想要什么就去抢……
“小王八蛋,你真的不管怎么折腾都会复原吗?你确定吗?”
辛止扶着他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问的无比认真。
眼底却含着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