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霓虹灯光混着电子乐声，透过雨丝的减频，传到阴暗的房间里。传导得了喧扰，却传达不了温度。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夜城的雨夜是冰冷的，如冰池一般，刺骨，但使思维清晰：今天是他成为驭客的第九个周年，也是新条茜的生日。
灏的意识从宿醉的涣散中聚集，疲倦的肌肉挣扎着要将躯体从地板上拉起。神经连接被唤醒，义体急速反应，先于意识把他的视线转移到沙发前。
信息视窗闪烁出广告的三维映像。
灏伸手接通电话，熟悉且富有生机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喂！你个大懒蛋不会又赖床了吧，已经九点半啦！宝贵的阳光就要渗到底层啦……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来荒坂物流仓库pL1Z0128，有活儿，dr.魏派的。”
“哦。”灏朦胧间回复道，电话终了。
意识再一次跟上时，他正坐在车里检查周身的装备：冲锋枪、脉冲信爆、格斗匕首……视线扫到车库货架上的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时，灏踌躇了片刻，转身将它塞进夹克衫口袋里。
引擎的轰鸣声盖过都市的嘈杂，《Night city》的旋律回荡在车内，电话再一次响起。
“还有多久？dr.魏等好久了。”
“五分钟。”
“喂，别开太快啊。”
“没问题——”灏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奔驰在环城大道上。
“小心点！”
灏笑了笑，正看到后视镜中鬼斧帮的摩托手正在包围一辆小货车：“我看见鬼斧帮那群小混混在找事儿。”
“别去多管闲事，快点来，大家都等你呢。”
通讯终了——
荒坂的仓库对岸的高地上，dr.魏带着一群驭客观察地形。
“什么活儿？”灏来到他面前，问道。
“Lucy指定的任务，要做掉一个企业人士，”dr.魏交给他一个信息卡，“具体消息都在这儿，你要带着先锋队破门，在茜骇入安保系统期间保护她。”
灏把信息卡插入脖颈后的接口，两秒内浏览了一切讯息：“没问题，什么时候动手？”
dr.魏看了看时间，“车队还有五分钟到。”
“oK~”灏甩甩手离开，将冲锋枪全部上弹。
茜已经坐进改装机车里，正捣鼓着黑客设备。灏拨开她乌黑秀丽的短发，熟练地帮她接入脑机接口。
一脚油门踩到底，灏带头驱车飞过河道，重重地撞在荒坂仓库的围墙上，正好把pL1Z0128撞成了0129。
“冲冲冲！”余下的改装机车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完全不听他的指挥，绕着仓库外围转圈。
“还有……”灏倒车脱困，问道。
“一分钟。”茜皱着眉头，眼前掠过无数代码数据，脑后的接口发着红光。
灏掏出冲锋枪干掉瞄准他们的一台机枪，驱车加入围绕仓库的队伍。
警报声响起，
啪地一声，被茜掉包成《happy birthday》的欢快旋律。
“完成！”她拔掉脑机接头，双手撑住车顶，稍显疯癫地笑起来。
仓库大门打开，电子驭客一拥而入，与荒坂的雇佣军展开枪战。dr.魏的手下很快跟进，在救援队赶到之前消灭了目标。
“hi，这次我们能分到多少？”完事之后，灏问道。
“平常两倍报酬。”
“好耶！这下我能换个音响去听Lanax最新专咯！”茜收到报酬，在副驾上欢呼道。
“你不是才换的室内音响吗？”灏操作着入账，问道。
“不同的使用场景啦——要你管！”茜轻轻推了他一下。
“出去转转？”灏发动引擎，问道。
“跟你？”
“不然？”
“好吧，拜拜了，刀客。”茜对dr.魏摆摆手，后者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引擎轰鸣。
灏的改装机车很快消失在魏的视线外，融进夜城的车流里，像进入故事的另一个章回。
二
“前阵子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见你。”灏单手开车，打开一瓶汽水递给茜。
茜接过汽水，将另一只手伸出车外：“我出去了一趟，去了一趟赛博瓷。”
“哦？”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不像夜城这样……”望着车外的混乱景象，她的眼神里透出些许忧郁。
“那里治安很好？”
“不，哪儿的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她指着车外的暴力与犯罪。
“是吗？”
“嗯，我在朋友的带领下去了两个……算得上是城市吧，其实更像是村落。”
“村落？历史书上那种？”
“百十个人聚在一起，最高精尖的无人机料理的农田，林间的社戏和节日……我还见证了最古式的婚礼，还听了很多地方故事——在一个叫‘新四村’的乡贤都市里。”
“没有企业？”
“荒坂试图并购他们的农田技术——你猜结果怎样？”
“还能怎样，不过是……”
“哈哈，”茜打断了灏的发言，“荒坂的武动队在长城外二十公里的地方就被全歼了。”
“长城是个什么？”
“赛博瓷边境外的一道无法逾越的红线，据说是天基激光武器部署的所在，超越荒坂科技几百年呢。”茜喝干了汽水，随手把瓶子丢到车后座，听到“当”的一声后失望道，“要是在那里，瓶子在落地之前就会被降解回收。”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呢。”
“是啊，要是能移民过去就好了呢。”
“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再说吧。”
茜没有搭话，似乎在想事情。灏的注意力也没有集中在对话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盒子，脑子里编织着秘密的话。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行驶到城市边缘的沙漠地带。虽然到处是大风扬沙，但在渴求成功的夜城人眼中，这是黄金的幻梦，也是……
灏关闭了车窗，问道：“听歌吗？”
“等等，给你听个瓷国的歌。”茜拿出数据线，把脑内的信息导入车载音箱：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好……新的东西，我从未听过。”灏紧握着口袋里的盒子，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是太古老啦！我在赛博太原城购入的，三个世纪之前的流行歌曲。”
“哈哈，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茜凝视着正前方的落日，低声吟道：“大漠……孤烟直。”
“那是什么？”
“赛博瓷的古诗，大抵包涵了这样的意象吧。”
灏停下车，在沙丘尽头，正对落日的岔道口。
满天的金光照在无垠的沙丘上，带给灏无尽的错觉，那种亿万金钱在握的错觉，那种无所不能、权势在握的错觉那种未来无限美好的错觉……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车载音响换了一首曲子，是Lanax模块出品之后的第一首歌，电子音乐化了旧时代名曲《Young and beautiful》
“……I’ve seen the world，done it all， had my cake now，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Air now……”茜哼唱着乐曲的旋律，忽而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
“新条？”灏呼唤着茜的名字，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今天是你的生日……”
茜转过脸来，目光与灏接触。
她的面容在金光的映照下现出青春的华彩，美丽，让大漠的风为之止息。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放弃金钱与一切，那么一定是如此的光景：
Young and beautiful.
“嗯？”茜看着他手中的盒子，用眼神询问：
“will xxx xxxxxx……”
“I xx，xx xx xx xxx——”
突如其来的空白，就像肥皂泡轻轻地破开——
——甜梦惊醒。
三
“号用户，您的超梦‘回忆深潜’服务时长已经用尽，请立即续费或离开冰池。续费价格……”
没有感情的人工合成音比冰池里的水还要冰冷。
浩挣扎着爬出冰池，套上清道夫的黄白色外勤服，揣着手低头离开那间昏暗的非法超梦厅。
今天是新条茜的生日。
从十年前开始，浩每年都这样庆祝那人的生日，回忆那段美好的旧梦。
就这样漫步在无名的街巷，行走在阴暗与肮脏的所在，美好与怀柔通通忘却，现实的窒息扑面而来。
“浩，”电话接通，是dr.魏死后上任的新头目，“来活儿了。”
“什么活儿？”
“还记得一个叫‘新条茜’的骇客吗？”
浩踢开脚边的易拉罐，答复了一声，“嗯。”
“上个月，她窃取了光武科技的研发材料，现在光武科技正悬赏她……我们已经发现了她的据点，”电话的那头传来杂乱的话语声，不知道新头目还在跟什么人交谈，“但安保很严密。我们正在招人去强攻，听说你跟她挺熟……”
“我不干这桩活儿。”
“光武开了平日里十倍报酬——还不够你逍遥快活个一年半载？一定要来，等着你了！就在荒坂物流仓库pL1Z0129。下午五点动手，快点啊。”
通讯终了——
浩一拳砸在生锈的管道上，正看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颓废、丧气，已经是四十左右的老驭客了。鬼斧帮的机车轰鸣在街口，他却只能退缩着躲避，走在隐蔽的小路上。
浑浑噩噩过去二十年，往昔梦幻仅在超梦里才会记起。十年前dr.魏在火并中死去，新头目聚拢不起人心，自己也逐渐力不从心。在他多次不顾反对强化义体之后，茜离开了夜城，从此一去不返。十年间，浩不得不加入清道夫的队伍谋生，如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群一般，在夜城底层苟且的活着。
他的通讯录里还存着茜的电话，不知道……
夹杂着锈蚀气息的雨丝从上层渗漏，淅淅沥沥地淋下来。
惨淡现实间，他瞥见一块闪烁的霓虹灯牌
『SSSS.古利特』
站立在夜城至底的岔道口，浩拨通电话。
四
“喂？”电话接通了，熟悉，但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
“额，你好。”浩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灏？”
“是我。”
“那可真……你最近怎么样？”
踌躇了片刻，浩还是没有说出来，“还好，至少还活着。听说你回夜城了？”
“我？嗯……不说了，我这里有点事。”
通讯戛然而止——
浩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湿润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压抑了半生的情感又翻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三十分钟后，浩开着满是锈迹的改装机车出现在荒坂物流仓前，正赶上新头目一众对着河岸那头的仓库指指点点。
“你还是来了——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个老伙计——浩，行动的时候你就跟着郝燃，他是领队——他与目标是旧相识，或许能派上点用处……”新头目狡猾的目光徘徊浩与郝燃之间，全无半点领袖的气概。
浩撇了撇嘴，没有搭话，郝燃也瞧不起他，转身走了。
正那会儿，物流仓库的大门突然启动。
众人喧嚷着像那边看，只见得十几个人走出基地。
有人穿着极古式的衣服，似是个“道人”。
有人穿着三世纪以前的制服，蓝白大衣，叫做“保安”。
有人套着老一辈人常穿的卫衣，印着“chINA”的字样，他们的腰间佩着刀，被称作“正义使者”。
视线移到当中的那位衣着华美的中年女子，浩惊得目瞪口呆——是新条茜！已经显露出衰老痕迹的茜，那个他无法忘却的新条。
“那就是目标！”
新头目甩下望远镜，指着新条茜大声喊。
隔着河岸，驭客们嬉笑着，发动引擎。
浩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双手痴痴地伸向半空，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古装的道人对着河面挥了挥手，浑浊的河水便翻出清流，将一些机车卷入河底。
那制服的保安对着当空甩了甩棍，肮脏的空气便刮起清风，将武器全部抛向半空。
那卫衣的正义使者拔出腰间的刀，护卫在新条茜侧旁，其刀刃未动，而驭客先逃。
浩呆呆的立在那里，直到茜来到他身边。
华丽的盛装掩盖不了她衰老的事实：
褶皱的皮肤，黯淡的双眸，斑白的发梢……
在浩不知道的十年间里，她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她的欢乐，她的悲伤，她的哀痛……
所有一切曾经想要了解的事物，都随着机车的尾气抛之脑后，被夜城的霓虹辐射向太空，向着无尽的远方渐行渐远。
她与他对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后她离开了，他留下了。
五
半个月之后，浩走进房间，脱下清道夫的制服，瘫倒在地板上。
听说薪水又降了，他查了查账户。他惊奇的发现：一个早已飞向月球的金主，Lucy给他汇来一笔巨款——足够他逍遥快活十多年的巨款。
他的面前忽然浮现出茜的脸，那张衰老却无比熟悉的容颜。
他恍惚间想起那次对视，她沉寂的眼眸里闪出一丝光芒，灵动地打量了一圈，又现出失落来，随后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Lanax最新专辑《Echoes from the universe》中包含了那首名曲的重制版，但做了一些改动。
最后一段被改写成：
『Life——Filled with memories and regr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