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蹦出来,照射着历经一夜风雨、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杂乱街道。
一辆有轨电车跟着车流,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地开来,在东京dG医院大门外的有轨电车站停住。
“dG医院到了!当医生的,看病的,都请下车!”乘务员大声提醒,然后跳下车去。
宋春萍跟在几个乘客身后,走下车来。几个乘客从宋春萍身边挤上车去。
一声清脆的铃响,乘务员跳上车,有轨电车汇入车流,开向下一个站点。
宋春萍拎着手提袋,朝医院大门口走去。她突然发现,今天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
dG医院的门口,挂满了日本国旗。一面宽大的黑色布幔,从门诊大楼的三楼悬挂下来,遮住了几乎整面墙。
黑色布幔上,印着四个大字:
医助皇军
宋春萍感到医院出了点什么事,看了看手表,加快脚步,走进医院。
杏奈护士正在收拾全科诊室的卫生。
平冈医生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吓了杏奈护士一跳。
“平冈医生,你吓死我啦!”杏奈护士嗔道。
平冈医生45岁,衣着讲究,戴着深度眼镜,留着时髦的小胡子,总是有事无事地窜到宋春萍的全科诊室,找宋春萍搭讪。
“你看我这样子,像个鬼?”平冈笑嘻嘻地说。
“我看差不多!”杏奈说。
“被吓尿了?”平冈还是笑嘻嘻的。
“你才吓尿了呢!”杏奈骂道。
“杏奈小姐,说正经的。伊藤医生来了吗?”平冈医生问道。
“还没来呢,平冈医生!”杏奈护士说。
杏奈话音未落,宋春萍走了进来。
“平冈医生,早上好!您找我什么事?有会诊?”宋春萍说。
老远她就听见了平冈医生的声音。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平冈医生说。
宋春萍把手提包放在桌上,转身对平冈医生说,“你?看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伊藤医生,平冈医生老是说您好看。他这算是性骚扰吧?”杏奈护士说。
“杏奈,别胡说!”宋春萍说。
“杏奈没有胡说!我……确实……”
宋春萍连忙打断平冈医生的话,转移话题说,“今天医院是怎么了?天皇要来视察吗?我看门口,挂着黑色的布幔,搞得整个门诊楼,像口棺材……”
“天皇才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呢!”平冈说。“我听说医院要组织医疗救护队去上海前线。伊藤医生,院长不会把你派去上海吧?你要是去上海的话,我也报名,跟你一起去上海。”
“平冈医生,你的伊藤医生,只怕没有去上海的资格!”小西若香医生走了进来,略带讥讽地对平冈说。
她把话题又扯到宋春萍身上。
这都是因为宋春萍是单身惹来的结果。
宋春萍是个美丽的女人,自然有人打听她的底细。因此,宋春萍常常会遇到平冈的骚扰。
而宋春萍只能小心的应对。
既不能让平冈有非分之想,也不能让同事觉得她“不太正常”。
只能小心应对。
“是说我的医术不行吗?”宋春萍问小西若香,“小西医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只派男医生去中国!”小西医生说。又转头对平冈说,“平冈医生,你的伊藤医生如果真想去的话,我可以给她来个变性手术。”
“别别别!”平冈说。“你要是把伊藤医生弄得不男不女,那还让我活不活了?”
小西医生继续调侃道:“要是你家伊藤医生自愿呢?”
平冈说:“不自愿!不自愿!”
平冈医生狼狈地走了出去。
小西医生拍着宋春萍的肩膀哈哈大笑。
杏奈护士也跟着笑起来。
笑过之后,宋春萍问:“杏奈护士,门外有病人吗?”
“没有。”杏奈说,“今天医院不对外门诊。”
“为什么?”宋春萍问。
“今天是dG医院的伤残军人日。只对伤残军人看病!”小西医生说完,走了出去。
“伊藤医生,小西医生说的是真的吗?”杏奈问。
“小西医生这是发牢骚。”宋春萍说。
见时间还早,宋春萍打开了收音机。
“东京广播电台,现在广播本台记者对海军第三舰队田原二等兵的采访……”
宋春萍并不想听这个,关闭了收音机。
几天来,东京广播电台接连广播刘简之对日本帝国陆军、海军官兵的采访,尽管这些采访不少情节连同官兵的姓名几乎都是杜撰的,但还是激起了听众的普遍兴趣,电台的收听率也有明显回升。
只有刘简之和李香香知道,刘简之这样做,只是做给高桥圭夫看的。以避免日后高桥圭夫对他的佐世保军港之行,有所怀疑。
神尾社长一早把刘简之叫到办公室,当面夸赞刘简之的表现。
“佐藤君,你这次福冈的实地采访报道,听众明显很感兴趣。只是,现在的通讯技术还不行啊,如果多一些录音,如果这些录音能从福冈、长崎和五岛列岛远程实时传回来,我们的广播节目就更精彩了。”
“您说的是现场直播。”刘简之说。
“对对对,现场直播。”神尾社长显得有点兴奋。“现场直播这几个字说得好!”
刘简之说:“我们的设备还是不够,尤其是采访录音设备。广播电台老是由播音员念稿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听众想听到不同的更加灵活的报道方式。”
神尾说:“那就再多买几套设备。美国的,德国的,都行。”
刘简之:“好的。”
神尾问:“美惠子的伤怎么样了?”
“基本康复。“刘简之说。“我已经把她接回家了。”
神尾说:“佐藤君,美惠子可不简单那!救了冢本大佐一命,这么一来,我们跟军方联系起来,就会方便一点。”
刘简之说:“冢本大佐答应,让参谋本部高官接受我们的采访。”
神尾说:“哦?是真的吗?那太好了。”
刘简之问:“社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神尾说:“没有了,你去忙吧!”
刘简之朝神尾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去。
回到新闻部,刘简之尚未坐定,美由纪便拿出一份稿件,递给刘简之。
刘简之一看,是一份《处理中国事变纲要》。
“近卫首相弄了一个四相会议,会议弄出来这么个《纲要》。”美由纪说。“我写了这篇稿子,你看看……”
刘简之看着稿子。
“……军事专家石田一郎认为,日本应该迅速结束在中国的作战,以应对北方苏联的强大威胁。另外,目前华北、华中战局在不断扩大,预料战局有极大可能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所以,日本军方应该设想通过十月攻势的战果,寻找结束战争的机会,与南京政府和平解决……”
刘简之抬起头来,看着美由纪。
“这篇稿子,准备广播吗?”刘简之问。
“可以广播吗?”
“先告诉我,相关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美由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评估一下,公开广播的话,会不会有麻烦?这与军方一些人所说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论调可不一样。”刘简之说。
美由纪说:“论调不一样,也是官方的事情,与我们关系不大。”
刘简之说:“那就广播吧。”
刘简之在稿件上签了字,把稿件还给美由纪。
美由纪说:“佐藤君,你觉得,日中之间的这场战争,真的就会这么结束吗?”
刘简之说:“从目前看,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为零。”
美由纪问:“佐藤君希望战争继续下去?”
刘简之说:“你怎么这么问?”
美由纪说:“做媒体的,都巴不得这个世界天天出事,出大事!想必你也一样。”
“我巴不得战争今天就结束。”刘简之说。“至于怎么结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佐藤君认为怎么结束才合理?”
“和平结束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结束战争只有一种情况下才能发生。”
“什么情况?”
“一方取得彻底胜利!”
美由纪抬头看了看刘简之。刘简之的脸有点浮肿,还带着怠倦的神色。
“你看上去有些焦虑,”美由纪说,“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美由纪一句话,直击刘简之的心扉。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刘简之说。
“太累就回家休息,我在这儿顶着。”美由纪说。
“我怕神尾社长把我开了。”刘简之说。
“开你?不可能。”美由纪说。
“凡事皆有可能。”刘简之说。
“有一天,你突然娶了我。你觉得这有可能吗?”美由纪笑着问。
依照刘简之刚刚说的“凡事都有可能,”刘简之应该说是。
他知道这不可能。但又不能自扇耳光,唯有装哑。
“我去一下播音室。”美由纪笑了一下,拿着稿件走出去。
高桥圭夫派往冢本大佐家,暗中保护冢本大佐的宪兵,对刘简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妨碍极大,必须让他们尽快撤走。
刘简之拿出笔,在稿子上写下标题:
宪兵司令部加强对冢本大佐的暗中保护
作为孟诗鹤替冢本大佐挡子弹的后续报道,这很正常。但高桥圭夫听到这个报道,就只能撤人了。
刘简之想了想,又写下一行标题:
佐藤太太伤愈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