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镇中心有一个废旧的祭坛,现在已经十分破败。
白无常醒来后,下方的镇民们都手持武器,虔诚的跪拜在地。
他的剑在他的脚下,辛封泽站在祭坛下,面带微笑的望着他。
他想伸手去拿他的剑,岂料手完全伸展不动。
白无常愕然,霎然清醒。他扭头一看,他的手和脚都被绑住,此刻的他正被紧紧绑在祭坛上,祭坛下方,正圆睁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
“神啊,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请您原谅我们……”
众人突然开口,朝着天神恭敬的祈祷。
“真的要吃了他吗?他也是个人呐!”
“不知道啊,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了啊!”
“我不敢啊,要不、要不算了吧。”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他说过的,他要保护我们,我们吃了他的肉我们就不用死了!”
人群中一人近乎癫狂,看向白无常。
另一人也颤抖出声,附和着刚才那人的话:“没错。是你,是你把灾难带来的,也是你说有办法的。现在我们找到办法了,你是宗师,你应当救救我们。”
白无常看着台下近乎疯狂的众人,心中说不清的怨恨。明明他为他们做了那么多,明明他一直都想保护他们,可他们却想让他死。
辛封泽站在人群边,一脸期待。
天空已经变得猩红,乌鸦仿佛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盘旋在祭坛上空。
众人都注视着白无常,突然又安静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一个契机。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人群之中,一人突然出声,声音尖锐刺耳。
那是一名母亲。
她抱着一个垂髫小儿冲了出来,那孩子的手上已经开始腐烂。
她慌乱的冲上祭坛,跪在白无常身前。
白无常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曾记得他的孩子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后山悬壁上的一株药材。是他跑去后山,冒着危险采了回来。
此刻女人的头发已经十分凌乱,她的脸上也有淤青印记。
“对不起,对不起,白宗师,对不起!我可以死,但是、但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还那么小,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朝着白无常一直磕头。
说完,她抱起自己的孩子,拿起了地上的剑。
白无常看着眼前近乎疯魔的女人,用自己的剑,割下来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血肉掉在地上,女人慌忙扔下手中的剑,捧起那块稀世珍宝,双眼发着光。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与她的孩子吃了下去。
白无常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从身上掉落,却一声不吭。
此刻,他的真心,他的信念,被扔在地上,被万人践踏。他的内心无比崩溃,如万箭穿心。
他的剑是用来保护他人的,可他人却拿他的剑来杀自己。
看着那孩子手上的腐肉慢慢消散,众人都大惊起来。
他们在一瞬之间如豺狼般冲向祭坛,准备撕碎祭坛上绑着的人。
看着眼前如饥似渴的众人,看着曾经他发誓要保护好的众人,他愈发感到恶心。
他的眼中留下了最后一滴眼泪,他笑了起来。
我欲此生多为善,怎奈世人情薄凉。
只见瞬息之间,众人被一股强大的剑意震飞。众人抬起头,白无常右手执剑,冰冷的看向众人。
“他要杀我们,我就知道他要杀我们!他之前的那些都是装的,他就是一个魔头!”
“白无常你个小人,你一直利用我们的好意,当时就不该留你在镇子里!”
“你不能杀我们,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之前对你那么好,于情于理,你都该救我们!”
“废话那么多干嘛,我们那么多人,还打不过他?把他杀我,我们都不用死!”
“是啊,他是疫病的源头,杀了他,我们这叫、这叫为民除害!”
在众人的挑唆与争执下,一行人拿着手上的武器朝着白无常冲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善你们都看不见呢,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可是突然间,血液横飞,一行人通通被拦腰斩断。滚烫的鲜血洒在白无常脸上,浸红了他的双眼。
“白无常杀人了,他杀人了!”
“快跑啊,快跑啊!”
“……”
白无常茫然无措,他什么也没做啊。
可是众人已经把他当做索命厉鬼,四处逃窜。
只见一人追赶在众人身后,白影所到之处,毫无生机。
是辛封泽。
白无常不想看见有人死去,他不想见到死亡的发生。
可是现在,他看着镇民被一个个屠杀,他的剑却再也提不起来。
风归镇,火光冲天,顷刻间便再无一人。
傅瞑醒来时正被关在一间草屋里,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日。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他心有余悸,那人竟然没杀他!
他想赶紧回到风归镇,无常和筱桐还等着他。那个辛疯子也可能去找无常了,他必须马上出去。
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不仅被关了起来,甚至还有人专门看守着他。
他的剑在他身侧。
终于在多日之后,傅瞑趁守卫不注意,终于逃了出去。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不知道筱桐现在情况如何。他现在只想快速回去。
可当他回到风归镇时,火光冲天,毫无一丝生机。
他不敢相信这是风归镇,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愿相信,他冲进大火中,想找到白无常他们。
周围屋舍都被火给引燃了,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十分难受。
“无常,筱桐,你们在哪!回答我,回答我!”
傅瞑走在烈火包围的道路中,这一路上四处寻找,却未曾发现一人。傅瞑的心感到十分绝望。
浓烟已经呛的他呼吸不上,他也看不清眼前。他捂着鼻腔他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这里大火并没有蔓延。
他微微睁开了眼,只见地上满是尸体,血流成河。
这些都是风归镇的镇民,都是他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镇民,是他的亲人。
这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傅瞑近乎崩溃,他抬起头来。祭坛上一名男子执剑而立,满脸鲜血的盯着傅瞑。
那是白无常,傅瞑没有看错,那是白无常。
“无常?”
傅瞑小心翼翼的走上前,眼前的白无常面色冰冷,没有感情的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筱桐呢?为什么镇子会变成这样?”
傅瞑朝白无常走近,他发现白无常身上,脸上满是鲜血,双眼已经被血染红了,手中的剑还在淌血。
一股恐惧蔓延到傅瞑全身,他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
不,绝对不会,不可能是他。
“傅瞑,他们要杀了我。”
白无常沙哑的声音进到傅瞑耳中,犹如巨石傍身,把傅瞑压的喘不过气。
“为、为什么?”
傅瞑此刻已经接近崩溃,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筱桐死了,他们都说是我杀的。他们要杀了我。”
白无常毫无感情的开口,犹如被抽了魂,一动不动。
“所以,你把他们都杀了?”
傅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他看着白无常,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令人窒息。
白无常没有回答,可傅瞑却要疯了。
“白无常,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为什么?”
傅瞑咆哮着,近乎崩溃的质问着白无常。
可白无常依旧一言未发,眼角流下了一滴血泪。
傅瞑摇着头向后慢慢退去,他一脸惊恐不疑。
“无常,你曾经许下的誓言呢,你的那颗保护众人的真心呢?”
真心,已经被践踏过了,很疼。
白无常冷漠的看向傅瞑,声音沙哑开口:“傅瞑,你也要杀我吗?”
傅瞑绝望的摇摇头,最终拔出了剑。
“若真是你杀了大家,我,一定会杀了你。”
傅瞑的声音颤抖,绝望的望着白无常。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所认识的白无常是充满了一颗至善之心,他见不得有人受苦,他一直都想保护所有人。
而现在,他眼前的白无常,他看不清。
“无常,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无常依旧沉默不语。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着地上的血液,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无常,我们似乎很久没有比试过了。我们来比比吧。”
说完,傅瞑持剑,冲向白无常。
白无常看着眼前的人持剑向自己袭来,本能的抬剑抵挡。傅瞑心中十分不忍,白无常亦然如此。
二人剑刃相交,巨大的剑意如飓风般以二人为中心震向四周,飞沙走石。
火光中,傅瞑的声音穿梭在兵刃的碰撞声中,“无常,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无常没有吭声,眼神十分冰冷。
剑光如疾风,剑气使周围的屋舍都崩塌了。
傅瞑想起了他和无常刚学剑的时候。那时的他们也是如此,以彼此为敌,互相切磋。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们没有了那时的纯真,没有了彼此的信任。他们互相对峙着,眼中充满了冰冷。
白无常心里十分混乱,他不想和傅瞑剑刃相交。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想停下,可是他停不了。
二人酣战数个回合后,傅瞑渐渐感受到了无力,他打不过白无常。
白无常依旧执剑,看向傅瞑,神色未变。
傅瞑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他看着身边的尸体,又看向白无常,心灰意冷。
他举起手中的剑,剑意暴涨,此刻,这是傅瞑的最强一击。
“无常,我们二人之间,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话音刚落,剑气如排山倒海般朝白无常攻了上来。
白无常看着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丝毫的畏惧。他手中剑光一闪,一剑朝傅瞑迎了上去。天地间犹如出现两把巨剑,针锋相对,斩向彼此。
轰——
周围屋舍已全然塌下,周围除了他们脚下的祭坛,几乎被夷为平地。
傅瞑跪倒在地,血从嘴里缓缓流出。
白无常面色苍白,朝傅瞑走来,每走一步都在地下留下一个血印。
白无常执剑,剑尖对准傅瞑。
“傅瞑,你输了。”
“是啊,我输了。无常,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后悔。我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镇子。”
傅瞑嘴角的血止不住的流出,但他依旧看着白无常,露出了一个愧疚的笑。
“若我不走,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大家也都不会死,我不该留你一个人。是我对不起大家,是我对不起你。”
傅瞑的脑海中慢慢闪过以前的回忆。他记得刚捡到无常时,无常那懵懂好奇的眼神。
记得和他一起练剑,无常那壮志踌躇的初心。记得与他一起去外面惩奸除恶,无常那心系天下百姓的善良。
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为何会屠光全镇的人呢?
“傅瞑,他们要杀了我。”傅瞑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是他们吗,是他们的错吗?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
“无常,若是他们做出了让你伤心的事,我、我替他们道歉。对不起。”
傅瞑脸上充满了愧疚,他看着眼前的白无常,粲然一笑。
霎然间,白无常感觉自己手被用力一拖,鲜血喷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
“无常,你、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你一定、一定能完成你心之、所向。原谅我不能、不能陪着你了。”
这是傅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双目死死的盯着白无常,一柄剑穿心而过。
是白无常的剑。
“傅瞑,傅瞑?”
白无常茫然无措。
他看着眼前盯着他的男子,泪水不自觉的从眼角淌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戏呐。”
空旷的祭坛中央十分安静,辛封泽突然的大笑令人胆寒。
“白无常啊白无常,你知道吗?你那么帮助他们,可他们呢?他们想要你死!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们,要救他们,可是你的保护有什么用?最后想杀你的是谁?是他们,是这群你发誓要好好保护的众人!”
辛封泽慢慢走向白无常身侧,俯耳说道:“如果你不是白无常,如果你没管那件事,他们也都不会死,他们也都不会想让你死。而你,也不会亲手杀了你最好的朋友!”
“够了!”
白无常拔出利剑,傅瞑闷声倒地,声音让白无常心头一颤。
他将剑尖朝向辛封泽,声音颤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敢吗?你已经杀了全镇的人了,你还想,杀了我吗?”
辛封泽一步步走近,用剑口抵住了自己的心脏。
“你只需要往前一步,这柄剑便会杀了我。来啊,杀我啊。你的理想呢,你的誓言呢?我要变强,我要保护我所能保护的人!你不说,我帮你说。”
“可是结果呢,你看看你身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忘了告诉你了,这场疟疾是我做的。我也没骗你们,想治好这场疟疾,确实需要你的血肉。”
白无常愣住了,他满脸惊恐的看向辛封泽。
“不要这样傻傻的看着我,小无常。我呢,也没说明白。其实呢,只需要你的一点点血,把它滴在水里喝下去,就行了。”
“你本来是可以救他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封泽说完,大笑离去,留下白无常一人。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势越下越大,将大火慢慢扑灭。
“我明明,可以救他们的?”
白无常看向手中的剑,看向了身后已经倒地的傅瞑,他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我真的可以救他们吗?”
白无常把傅瞑安葬在了他那棵松树前,在他坟前摆上了两坛酒。
“傅瞑,对不起。我没有钱,我不能为你买个棺木,我不能好好将你安葬。我的剑保护不了你们,我的剑只会杀人。”
白无常打开了一坛酒,“这是你爱喝的,你平日不是总抱怨我不陪你喝酒吗?今日我陪你。”
那日,风归镇的遗迹里,只见一人在松树下,对着一棵松树说了一夜的话。
白无常在松树下睡了一宿,醒来时,整个人都茫然无措,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是下意识的呢喃着:“傅瞑,现在什么时辰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身前冰冷的坟墓。
然后他才想起来,傅瞑死了,他亲手杀死的。
他踉跄起身,在坟前站了许久,最终一个人孤独的向远处走去,身边再无熟悉的人。
“若我有一日能再回来,我再陪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