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凝喉间忽然泛起中药的涩意。
顾云澈出征前夜自己还在榻上高烧不醒,那夜她出了许多汗。
可当她次日一睁眼时,却只等来玉珠一句:“小侯爷说您若真有心,就该亲自去城楼相送。”
宫灯将金銮殿内照得恍若白昼。
沈知凝攥着绣着藕荷的广袖,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真的很想冲到顾云澈身边质问他,为何出征这么久一封书信也未曾给自己寄过?
如今又在这里质疑自己!
“你的风寒尚未痊愈...”
就在她即将按耐不住自己的冲动时,裴之的鹤纹披风忽地笼住她颤抖的肩,带着松香的体温透过轻纱渗入皮肤肌理中。
沈知凝惊鄂地抬头,朱唇轻启,轻轻喊出了“表哥”二字。
男人执壶斟酒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唯有沈知凝看见他拇指死死扣住壶嘴暗纹,将涌动的酒液控得分毫不溢——这是她头回见他触碰除了书卷外的物件。
“殿内虽然设有暖炉,但你靠近风口,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为好。”
沈知凝本想在说些什么,但看见裴之的那张冰山似的脸时,还是将堵在心口的话咽了下去。
顾小侯爷凯旋归来,在原本就尊贵的身份上如今更是加了一份荣耀。
所以这下巴结小侯爷的人就更多了,就连一向清高自持的那堆学士们都端着酒杯前去恭贺小侯爷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沈知凝自觉无趣,于是索性不再看他,转而低头对着桌上的一盘芙蓉糕研究了起来。
九枝连珠灯将金砖映成琥珀色,众人推杯换盏间,殿外忽传来编钟清鸣。
十二名着月白纱衣的乐伎捧着玉笙款款而入,一名脸上蒙着薄纱的女子踩着金丝履踏碎满地烛影走了进来,她臂间的烟霞色披帛随着旋转绽开流云纹路。
当那些乐伎簇拥着那袭石榴红裙裾踏入殿门时,沈知凝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礼部侍郎的夫人用泥金扇掩唇低呼:“这女子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尤其是她腕间的那枚九鸾衔珠镯...好像是去年南诏进贡的......”
“李夫人你可看清楚了,那可是太后最疼爱的外甥女...昭明郡主!”
翰林院编修夫人接口道,目光扫过昭明郡主鬓边颤巍巍的累丝嵌宝步摇,“听闻郡主及笄礼上,圣上还特许她用公主仪制的七凤冠呢。”
沈知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盏沿。
这些窃窃私语像蛛丝般缠上心头——原来那女子便是传闻中的昭明郡主,已故的恭亲王独女,太后破格赐居含光殿的掌上明珠。
女人款款走进来,对着殿上恭敬行礼道:“臣女特献《破阵乐》一舞,贺镇北侯顾将军与小侯爷凯旋而归。”
圣上点了点头,随即就有乐师开始伴奏。
她额间的花钿似滴血珊瑚般红艳,鬓边的金累丝嵌宝步摇随舞姿轻颤,,石榴红广袖翻飞时露出腕上的九鸾衔珠镯——那是去岁南诏进贡的珍品,圣上独赐了这位昭明郡主。
“姐姐快瞧!”工部尚书家的小姐扯着旁边一位贵女的衣袖,惊叹道,“郡主腰间缠的可是蜀锦局今年新贡的霞影纱?上月母亲想为阿姐求一匹做嫁衣,尚宫局竟说全被含光殿那位包圆了…”
席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昭明郡主正旋身至顾云澈案前,烟霞披帛有意无意拂过他执杯的手腕。
沈知凝清晰听见兵部侍郎的调笑:“小侯爷真是好福气!郡主这支《破阵乐》,可是专为庆你凯旋而舞!”
她看着顾云澈懒散倚在紫檀雕花椅上,面对兵部侍郎的调笑,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若是放在以前,他早已急着与女人撇清关系了。
可如今,他并未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那盏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手腕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顾云澈眉间,衬得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桃花眼如今格外疏冷。
待到乐曲高潮,昭明郡主足尖点地旋身时,腰间的玉环佩与顾云澈的龙鳞剑鞘撞出清响,顿时引得席间一片喝彩。
“昭明的舞艺真是越来越精妙了!这首舞当真有破阵杀敌的气势!”
圣上拍了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赞赏。
“陛下谬赞了。”
宇文昭明双颊骤然飞红,手中团扇此刻也堪堪遮住半张芙蓉面。
“哎,此言差矣!如若不是云澈那小子,恐怕朕今日还看不到你献舞呢!”
“陛下...”
宇文昭明听到这句话,显得更不好意思了,连那镶满南海珍珠的扇坠都随着她急促的呼吸簌簌颤动,恰似檐角惊飞的银铃鸟。
圣上这话虽有些玩笑,可那位至尊一开口,谁敢不附和?
席间霎时涌起一片逢迎之声。
“郡主这折腰旋身练得可是上京一绝。”礼部侍郎的夫人摇着泥金扇轻笑,“谁不知道郡主殿下才艺双绝,是大庆一等一的贵女...”
礼部尚书也捋着白须笑道:“臣记得三年前春狩,郡主执意要学胡旋舞,太后娘娘当时还特意请了龟兹乐师来教。如今看来,当真是青鸾振翼,一鸣惊人啊!”
这番奉承引得几位诰命夫人频频点头。
沈知凝看见宇文昭明耳垂上的明月珰已红得滴血,那对价值连城的东珠正随着她低头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着涟漪。
“要论舞姿天成,还得是郡主这般金枝玉叶。”兵部侍郎夫人摇着孔雀羽扇,刻意将声音抬高三度:“哪像某些边塞来的野路子,穿着露脐胡服就敢称破阵曲——”
女人话未说完便被丈夫拽住衣袖。
宇文昭明此刻却已慌乱摆手,她嫣红的石榴裙摆扫翻了案上玛瑙杯:“侍郎夫人真是有些夸大其词了!要说舞技真正天下一绝的,还是得贵妃娘娘....”
突然被她点名,萧贵妃面上虽然不悦,却还是含笑着回道:“昭明不必谦虚,如今你的舞技早已超乎我之上...”
萧贵妃说完又意有所指地感叹:“真是代代都有才人出啊..看来我真是老了....”
宇文昭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本是自谦,但在这种场合提出萧贵妃,那不就等于将贵妃娘娘与西域舞姬相比么....
她突然噤声,像是意识到失言般咬住朱唇,求助似的望向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