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烨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想要逃离,大脑硬生生拦住手脚,疯狂运转。
两个人,普通人?不可能。
二打二,江姝静目前没显露正面作战的能力,现在气势已经被压了一头。
既然被帝国锁定,杀了这两个人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盯着。
杀也不是,跑也不是,车里这人似乎没有敌意,不能握手,先试探一番,尽可能寻找逃生的机会。
想了不到一秒,宁烨不动声色,角落的黑暗中冒出几只老鼠,朝远处侦查,自己则平静的点点头,回道:“你好。”
绍特笑了笑,不在意地收回手,颇有一番风度,顺便拿出一张证件展示给他看。
“请放心,我没有敌意,只是顺路见见你。”
宁烨心底一沉,这个男人仅仅说了两句话,就透露了太多信息,太多可能,让他疲于应付,徒增不安。
“我只是下河市特事办管理的一个小办案员,绍先生听说过我?”
绍特摆摆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是皇帝特批,其实就是一个负责背锅的老家伙带几个纨绔镀金,没你想的那么高大上。”
说完,他没有任何防备,在宁烨眼皮子底下打开另一侧车门,温和道:“上车吧,其他人和武警军队很快会来接管下河市,只要你没被抓到,你的亲人朋友就不会有事。”
没有外围看守。
老鼠反馈的信息让宁烨心头稳定些许,他不可能上这辆车,把自己的姓名全权交给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
“答应他。”
宁烨猛然转头,看向江姝静。
江姝静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那个中年人,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不等宁烨反应,乖巧的坐进车里,绍特满意地笑了笑,目光投向一动不动的宁烨,感叹道:“我年轻时可是和你一样风华正茂……好吧,我脸上贴金了,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宁烨思索许久,转头看了一眼街道,满满当当看不到边的人们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弯下身子进入车内,壮汉回到驾驶座,发动引擎,轿车缓缓驶离空空如也的街道。
绍特穿着一身干部风的白色衬衫和西装裤,他拉开座位旁的酒柜,挑了两瓶果汁扔给二人,自己则拿了一杯鸡尾酒,倒进高脚杯中。
车子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抖动偏斜,舒缓的钢琴乐曲从音响里传来。
“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这场瘟疫,你能控制住吗?”
宁烨盯着他盯了许久,缓缓说道:“做不到。”
“哦。”
绍特哦了一声,随即似乎觉得有点平淡,又加上一句,“这样啊。”
他的食指轻轻敲打高脚杯,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那据你所知,有人能控制吗?”
宁烨看着他的手指不断敲击,再次强调:“我只是下河市中街驻点的一个小人物,帝国和邪教都不缺手段处理它吧。”
绍特扬起和煦的微笑,安慰道:“是我唐突了。”
看起来他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纯粹是兴趣所致。
敲击停止,他轻啄一口杯中的酒,目光涣散,落在空中,似乎在思考什么。
宁烨并不满意他的回答,问道:“帝国可以在散播到其他地区之前控制消灭鼠疫吧?”
绍特如梦初醒,顺口回道:“为什么要控制这么赚钱的大项目。”
宁烨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哈?”
“你以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绍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仅仅过去一周,下河市多年的积累都被榨出大半,还促进了帝国的经济流通,创造了新的庞大产业链,医药,卫生,通行码,口罩等等,朝廷各方势力各显身手,早就准备好了,蓄势待发。
初次效果就如此惊人,再迭代优化下岂不是可以促进全民大消费,把银行里的存款全都逼出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平平无奇白色药片,接着道:“而负责此次灾难的帝国医务大臣们,依然联合推荐这款多次疫病大灾中拯救危难的帝合药,菏叶祛疫方。
该方使用了四十余年,传统帝方草药搭配西大陆医药,效果众所周知。”
在宁烨莫名其妙的注视下,他大拇指一弹,药片蹦进嘴里,边嚼边解释道:“其实就是类似鸡蛋补充蛋白质的帝国药方,加入微量的西大陆感冒药。
治不了病,甚至不一定能缓解症状,但吃不死人,不会因为它出现医疗事故,吃个无糖糖豆能有什么事。
不过不要单独对它抱有偏见,直到世界毁灭也不会有比它效果更好的帝合药。
这种每年几十亿利润的项目,不到一定级别根本分不到羹。”
宁烨沉默许久,俯下身子,凝视他的双眼,“为什么?”
“why not?”
绍特耸耸肩,眼神比他更加不解,“你知道帝国部门采购一张桌子需要多少么?五万,本国货币,不需要换算汇率,不用谢。
电脑,二十万一台,和原价只差了二十多倍的物件,性价比不高,哦,A4纸是多少来着?”
“五块一张,先生。”前座开车的壮汉回答。
“是的,五块一张,五百张一份,每月每部门一千份。”绍特又倒上一杯酒,“你知道重点是什么吗?”
见宁烨没有反应,他干脆公布答案:
“税。仰仗于全体帝国国民所创造的财富,帝国得以富裕至今。
你买的每一件商品,你用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你支付给帝国的税款。
所以如果有小孩说月薪三千交什么税,你大可以告诉他,我所使用的一切都向帝国支付了税款,我是百分之一百的良好公民。
呵呵,说回正题,我们用你们支付的税收公款给予公司上百倍利润的项目,前提是公司可以给予我们十倍的……嗯,私人咨询费用,相信我,十分之一只是准入门槛。
如果不把这笔过于庞大的预算花掉,部门就会被归类为「不必要」,削减预算,移交权柄,换成另一个部门做同样的事。
想一想,是不是有点像大学生的生活费,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要花光,花的一分不剩,否则下个月生活费就少了。
那么,为什么非要拿那笔咨询费,直接选一个合适的不就好了?
你不收当然可以,但总有人会收,你们不收,家人也得收。
公司需要创造优势,落后就要挨打,同步形势不定,快一步就要快两步,快两步就要快五步,资本逐利不择手段是永无止境的。
那么,所有人都不收会怎么样?
产业内斗严重,部门无益于资源合理配置,放任情况恶化,其他部门参与并推动产业发展,接管权柄,拿走预算。
明白了吗,这是系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是「必要性贪污」。”
绍特看着沉默不语,眼神逐渐变化的宁烨,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腿。
“只要经济增长像熵增一样永不停歇,那么我们永远可以借未来的钱发展现在,借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眼光放长远一点,没人会小题大做,揪着这点不放。
可惜,这并不现实,但没有人不愿意做春秋大梦,西大陆梦过,西日也梦过,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历史经验。
所有人都沉浸在不断上升的美梦里,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即使意识到快要醒来也不愿意醒来。
直到意识彻底回到身体,清醒到可以摸清床上有多少纹路,被子有多少褶皱,却不愿把自己从床上挪下来,而是裹紧被子,紧闭双眼,期待可以再次进入这场美梦。
哪怕身体的每一颗微不可见的细胞都在告诉你,你所感受的外面的一切都透露着客观存在的冰冷,但你只会说:
「去你妈的,管好你自己的事」
说实话,谁会在乎细胞的感受,它每时每刻都在死亡和诞生,遵循自然之理。”
“直到……”绍特用食指指尖敲打太阳穴,“你开始感觉不太对劲,大量细胞临死前的哀嚎汇聚为电信号,在大脑皮层中传导,告诉你无论把自己裹得再紧,痛苦与寒冷由内至外,无所不在,你想做什么,却为时已晚,除了裹紧被子别无他法。”
“经济停滞倒流,就业伴随生育岌岌可危,社会财富聚集上层,无法流通,社会结构彻底僵化,阶级矛盾激化。
导弹被发明出来之前,盛极而衰的王朝走到这一步总会被推翻重来,重新分配卡在顶层的财富,推动社会系统重新运作。
但现在,无论手脚多么纤细,就算是泰山也要背起用力前行,背上的山头掌握着权力的源头,绝对武力。
这也是此行的缘由,税收已经证明了国民几乎无限的消费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们看到了未来的前景,准备开发一条新的堪比税收的必需消费产业链,迎接梦醒后的冲击。”
宁烨忍不住笑了,“让形势更糟糕算什么准备。”
绍特风轻云淡,“立场不同罢了,你只看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又是另一番风景,僧多肉少,能者得之。”
两人互相对视,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江姝静把身子缩在角落里,低头一声不吭。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话很多,很嚣张,但不像有脑子说出那些话的人。”
“继续。”
“她知道你是谁,结合她的背景,你是邪教的人。”
“继续。”
“帝国还没派人追捕,你却能第一时间找到我,背景通天,身份可疑。”
“继续。”
“……”
绍特挑起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你已经把线索都列出来了,为什么不说答案,说出来又不会改变什么,往最坏的情况想,往最糟糕的情况想,我可是和你神交已久的老熟人啊。”
宁烨面色凝重,缓缓吐出两个字:
“刑官。”
十二月初的寒风带着秋天的萧瑟与入冬的冰冷,无暇耀目的白光不含一丝热量。
车内空调排出恒温热风,维持26摄氏度的人体适宜温度,伴随着高质音响演奏的钢琴曲,给人带来如沐春风的温暖。
司机缓缓转动方向盘右转,如果没有亲眼看着外面的景象变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惯性,无人在意的时间被离心力甩到身后。
绍特朝两边看看,摊开双手,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
“你看,什么也没变,我说了,只是顺道看看你,没有敌意,我比任何一个顺道拜访的亲戚都要友善,不过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伊凡。”
宁烨没有说话,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绍特叹了口气,掏出证件甩给宁烨,在他谨慎拿起检查的时候说道:“如假包换,旅游镀金。”
“嗯……”宁烨归还证件,盯着他的脸,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老一些。”
“哦,这个啊。”绍特轻描淡写地撕开脸皮,露出血淋淋的另一张年轻许多的英俊面庞。
“喜欢吗?”
宁烨不为所动,看着被揭开的脸皮后肆意甩动的血肉触须,淡淡道:“cosplay?”
绍特把面皮贴回脸上,撇撇嘴道:“cos我哥。”
“你哥享受荣誉,你负责擦屁股,真是兄友弟恭。”
“哈哈。”绍特指了指他,“如果我有被父母忽视被兄弟遮住光芒,家庭校园暴力,内心极度不平衡的过去,观众们一定很吃这套,虽然你很变态,但你的变态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
很抱歉,我的人生幸福美满,衣食无忧,全世界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屈指可数。”
宁烨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喜欢躲在阴暗的角落,追求刺激加入邪恶组织,做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绍特捂住胸口,一副很是受伤的表情,“邪恶?”
宁烨挑起眉头,“你还有宗教信仰。”
“不不不。”绍特摇摇头,诚恳问道:“如果我们是邪恶,谁是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