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1963年3月5日
香港
田之雄到香港的第三天就搬到莫之英的住处,嘉咸街的一处三层楼的二楼,莫之英在这里租有两间房子,腾出一间让田之雄暂住。
田之雄十几年前就对香港的街道很熟,虽说这些年盖了些高楼,但主要集中在中环附近,这一带变化不大。
他打量着周边环境,越看越觉得莫之英选择住这里的妙处。从站里走五、六条街,便可到这里,再往前就是干诺道,往左走几条街就到皇后大道,四通八达。到了晚上,嘉咸街是香港着名的宵夜集中地,各色餐馆、大排档、“推车仔”、麻雀馆、赌档、按摩店齐聚整条街,人头攒动,分外热闹。不但生活极其便利,更关键的是一旦有情况,便可很快地从纵横交错的小巷中迅速脱身,消失在人群中。
下午,莫之英跟他打了声招呼,说有条船从台湾过来,他要去接货,让他下了班先自行回住处,晚上带他去认识几个兄弟。莫之英知道他对香港路熟,便急急忙忙先走了。
田之雄先去站里的会计那里拿到了预支的一个月薪水。他那笔2000两黄金奖金,从台北出发前,让局里换成了港币支票,他并不想动哪怕一分钱。昨天,找站长批准预支薪水时,丁站长还开玩笑说,罗组长,你现在是富翁了,怎么还要预支薪水啊?他打着哈哈说,那笔钱要等把老婆接出来后赎罪上交的。
田之雄出了站里,顺着弯弯曲曲的半山道下山,打算走回去,顺便观察熟悉一下街道。当他走下山拐上街道时,下意识地感觉马路对面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两眼。他心里蓦然一惊,汗毛都警觉得竖起来,脑子里突然想起在政法干校被于鼎训的那一幕,师父的话仿佛回响在耳边:“一个优秀的侦察员,要随时处于高度的警觉状态,脑后一定要长眼睛,尤其在敌后,每个汗毛孔都要打开,去听!去闻!去感觉!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啊,自从通过了台北的审查,他以前一直绷着的戒备心有所懈怠了。他不由得告诫自己,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强敌环伺,又联系不上组织,只能靠一己之力去摆脱困境,万万不可大意!
他用余光记住那个人的特征,稍稍加快了脚步,想看看那人是否跟上来。还好,那人貌似没跟上来。
田之雄走过两条街,放心不下,在等红绿灯时,做了一个决定。当绿灯亮起,他在人群中加快脚步,走到马路对面时,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突然转身再次从斑马线走回来。
果然,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形,只不过脱下了风衣搭在手上。那人正想加快脚步,被突然返回的田之雄弄了个猝不及防,只好强装镇定地与田之雄擦肩而过。
田之雄心里迅速做出了判断,跟踪他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组织上得知他已到香港,急于和他取得联系;要么是情报局对他仍然不放心,在监视他;而这两种情况,他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原来他打定主意趁莫之英没回,他去一趟与陈处长约好的情报交换点,把他已到达香港的情况和陈明远反映的湘江计划的重要情报传回去。可这个跟踪者身份不明,他不敢贸然行动直接去交换点。想到这里,他索性回过头,不紧不慢地继续边逛街,边朝住处走去。如果是组织上的人,他希望用这种方式告知他在香港的住处。
路过书店,他进去买了小楷毛笔、白纸、毛边纸、书法字帖以及好几种字典、词典;走过几个杂货店,他又买了些水果、糕点、西湖藕粉、消毒药水、白醋和淀粉。看似漫不经心,却把密写的材料和约定的密码本:一本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的《古文观止》备齐了。即使随后有人查问,也看不出他买的这一堆东西有什么异常。
当他快走到住处时,嘉咸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大排档的伙计开始支起桌子亮起灯,“推车仔”们也忙碌起来,空气中飘荡着各种美食的香气。一路上,田之雄一直警惕地关注着那个人是否还跟在后面盯梢,却再也没发现那人的踪迹,便径直从中药铺旁的小楼梯回到住处。
他关上房门,在窗帘后仔细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才调好密写药水,坐到书桌前,拧亮台灯,翻阅对照着《古文观止》开始写密信。陈明远透露的有关“湘江计划”内容事关重大且十分紧急,他反复思考打定主意,只有迅速启用紧急联络点这一条路了。即使冒着危险,也要迅速把密信放到紧急交换点去。
晾干了信,折好,他找了份旧报纸夹着,又到窗帘旁反复朝楼下观察了好几次。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状况,他才换了件薄呢大衣,把密信仔细放在大衣内袋里,这才出了门。
田之雄走到街口,在一辆推车前,要了一碗车仔面,慢条斯理吃着,留意着前后左右的情形,还好,没有人注意他,先前那个盯梢者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已经黑了,他确信一切正常后,才站起身,找了个公用电话,要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一会儿停到文咸东街的汇丰银行门口,那里离这儿才隔两条街。谨慎起见,他想再走一段路,确认安全。陈处长当初约定的紧急交换点在北角码头附近,距离有点远,另外,万一有人尾随跟踪,他突然上车,可以迅速摆脱跟踪者。
还好,一切遂意。田之雄用正常的步速穿过两条街,走到汇丰银行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一辆出租车便驶近他身旁,五十岁上下的司机客气地打着招呼:“先生,是你要的出租车吧。”
田之雄拉开后车门钻进车内,说了声:
“唔该,去北角码头。”
司机应了声:“好。”便规规矩矩地开车,一声不吭。
这时候的香港出租车不多,车费很贵,也没有招手即停的服务,要出租车只能先电话预约,然后在指定地点等候,是一些有钱人或有特殊需要的人才能享受的高级服务,一般市民还大多乘坐公共汽车或人力黄包车作为交通工具。因此,司机师傅都知道规矩,一般不主动与乘客搭话。而田之雄更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言多必失。一旦事后有人调查起司机与他之间的对话,难免不会从话语中找出蛛丝马迹。
到了北角码头,他下车先在码头附近转了一圈,又在岸边散了会儿步,才向秘密交换点的地方走去。
根据陈振忠告诉他的特征,他顺利地找到了交换点,迅速放妥密信,快速离开。
他走了一段路,换乘了两次公共汽车才返回了住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可当他步履轻快地上了楼,推开房门,却见莫之英坐在他屋里阴沉着脸。
“阿雄,你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