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1963年12月16日
香港
趁着曹少武带着行动组开始搬运转移站里的文件、杂物的功夫,田之雄找到了以前给莫之英开车的小周,从他嘴里打听到了恒安贸易公司原先那个香港会计的姓名和家庭住址:陈振辉,太裕里22号。这样,他手里就握有两条线索去展开调查,一是这个会计陈振辉;二是当初替丁守拙找回押金收据时看到的仓库地址。而这两条线索是刘楚源和田佩瑜都没有注意到的。
他先去了离英皇道不远的太裕里,却一无所获。陈振辉只是在这里租房住,5月初就匆匆搬走了,连一个月押金都没要,房东和邻居也不知他的去向。显然是公司一被搜查,警察验证了他是香港居民,只是受聘于公司,放出来后就吓得连夜搬家了。
第一条线索断了,田之雄又连忙赶往仓库。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丁守拙的钱夹里是两张仓库的押金收据,一处是四间仓库,一处是两间仓库。从台湾偷运入港的器材、武器、炸药量不少,他断定,这些应该放在那四间仓库,而莫之英把恒安公司的存货放在那两间仓库里了。
田之雄赶到仓库,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仓库区不算太大,是一片旧厂房改造的,被一圈铁丝网围着,离九龙仓和维港都不算远,因为地理位置不错,租金又比九龙仓便宜,因此成了众多小贸易公司的存货地点,那两间仓库应该就在其中。
钢筋焊成的简易大门旁有一处红砖平房,应该是仓库的警卫室。田之雄走过去与门口的警卫搭讪,那个警卫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说凭提货单提货,没有提货单闲人免进,多余的话懒得跟他讲。田之雄没辙了,他发了会儿怔,扭头走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瓶广东米酒和两包烧腊。天色将黑没黑,仓库的警卫却已下班走人了,门口换成了一位六十来岁矮墩墩的老伯,正捧着饭盒吃自带的晚饭。
田之雄隔着大门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老人家,食紧饭啊,您值夜班乜?(老人家,吃饭呢,您值夜班啊?)”
老伯边吃边问:“先生,有咩事啊?今天提不了货了喔,管理员和装卸工都下班了。”
田之雄说:“我是帮朋友来看货的,6、7号货仓的。”
老伯说道:“带提货单了吗?我这里认单不认人的。”
田之雄假装犯愁地说:“带了单也没用啊,工人都走了。”
“那你明天再来吧。”
田之雄叹了口气:“唉,只好再跑一趟了。老人家,我这里买了些烧腊,本来是打算加班当宵夜的,喏,送俾你食啰。”
老伯瞟了一眼田之雄手里的酒菜,有些动心,又有些警觉,嘴里兀自说道:“那怎么可以?上面有规定的,值夜班不能喝酒的,再说…”
田之雄看出老人的心思,赶忙说:“我也没吃晚饭,要不然我啲一齐饮杯吓?”
老伯脸上笑出褶子,嘴里却找台阶下:“看你个文文静静的后生仔,也不像个坏人,你进来我啲一齐饮吧。”说罢,哐当当取下门上的大铁链子,放田之雄进了门。
警卫室很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老伯把桌子搬到床前,让客人坐了椅子。田之雄在桌上摊开油纸包的叉烧和卤水鹅掌,拧开酒瓶,往老伯硕大的茶缸里“咚咚咚”倒了个满杯,自己只留了四分之一。老伯忙阻拦:“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田之雄捂住茶缸,端起瓶子:“不行,不行,我可比不了你老人家海量,再说喝多了回家老婆又该吼我啦。来,老人家,祝您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老伯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咂么着说:“你啲结咗婚的后生仔就是麻烦(你们结了婚的年轻人就是麻烦),喝点酒都有老婆管着,看我多好,一个人潇潇洒洒,无牵无挂,乜嘢时候想饮就饮。嗯,呢啲鹅掌够味道!”
田之雄没话找话套近乎:“老人家以前做乜嘢工啊?”
“我以前跑船的,远洋的那种,开普敦、旧金山、巴拿马,世界哪里都去过嗮,依家老了,又一身风湿,就给人睇大门啰。”
两人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着烧腊,痛快地大吃大嚼,不一会儿两瓶酒就喝了个七七八八。值夜老人酒一下肚话也多了:“后生仔,你饮得太慢,想当年我在巴拿马,一人喝了两瓶威士忌,还同两个鬼妹漏夜大战,哈哈哈,那才叫痛快呢。”
“哎呀,早知道老人家这么能饮,我就买多两支酒来陪老英雄啦。”
老伯一仰脖,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把茶缸往桌上一撴:“讲啦,你个后生仔有什么事求我?是揾货还是揾人?”
田之雄对这个见多识广目光如炬的看门老人心里多了几分佩服,索性直说:“老人家,我想问一问6、7两个货仓的猪鬃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了,是谁提走的?什么时候提走的?”
看门老伯乜斜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狡黠地说道:“货仓里是什么货,我可不知道,我只管看好大门。要提货,你要找库管,我凭库管开的出门单放行。”
田之雄笑了笑,自顾自说下去:“你们这个仓库区里都是些杂货,现在猪鬃是紧俏货,存两个库房的猪鬃是很显眼的。实不相瞒,老伯,这批货是我兄弟的,半年前就存在这里了,后来被人骗走了。我兄弟是个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本小利薄,这批货会要他的命的。”
老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言语恳切的田之雄,突然一拍他的肩膀慨然说道:“咳,后生仔,看你像个正派人,也巧你问到我,换作别人没人理你嘅,我同你讲吧。好几个月以前,有货主拿着提货单带人来看过6、7号货仓,我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来的人中有个鬼佬,好像是英国佬。我们这个仓库小,货主也基本都是小商小户的,平日里几乎没有鬼佬来,所以我有印象。他们看过了就走了,也没提货。又过了两三个月,其中一个人自已来过,也是你来的这个时间,说要看货还在不在,我没让他进来。他求了半天…嗯,那个…说要是有人来提货给他打电话。一个来礼拜前,这批人又来了,还有那个鬼佬,带着卡车来的,拿着提货单就把货都提走了。”
田之雄听罢恍然大悟,原来看门老伯把着门是有生财之道的,一定是收了些好处才会打电话通知的,难怪会放他进来,敢情与米酒和烧腊没什么关系。他忙边掏出钱包边问:“老伯莫怪,我不懂规矩。请问那个来打听的人长什么样?他留电话了么?”
老伯笑笑,按住田之雄拿着钱包的手:“后生仔,看你面善,又懂礼数,我不收你的钱。那个人穿得人模狗样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的,长的却像个瘦猴子,一看就不像正经人。他好像留了张卡片,名头大的吓死人,我找找看…”说罢,低头拉开抽屉,抓出一大把各色名片,逐一拿到稍远的距离看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张名片:“喏,好像是他。”
田之雄兴奋地拿过名片,上面印着:梁氏国际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梁港生,左上角甚至还有不知英国什么贵族家族的族徽,看着很唬人。
田之雄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老伯,我替我兄弟谢谢您啦!”
老伯正色道:“小兄弟,我只挣奸商的钱,好人的钱我不赚。喏,这张卡片给你啦。”
田之雄攥着名片就像攥住了打开赵安国和莫之英两个人命运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