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海山早上听到那个揪心的消息,就一直焦躁地安静不下来,上了中巴车后,不想坐下来,只是站着看窗外熟悉的庄稼地。他着急地想,怎么才到浮槎呢?合肥怎么变得那么远了呢?
车终于到了合肥站,司机告诉他汽车站外面有专门去火车西站的小面包车,又快又省钱。老张下了车,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他几乎是被拉进小面包车的,很快又上来几个拎着塑料桶,背着蛇皮口袋的农民工,小车就灵活的在市区里一路朝西而去。
等到西站时,广播里响起了开往东莞东的k677次列车检票上车,老张很庆幸自己还能记住列车车次。列车员在确认他去南昌时,便让他去七号车厢补票,海山一下子愣在那儿,手足无措的说:“那还来得及吗?这车都要开了。”
张海山满脸懊丧,又哀求检票员让他先进去。售票员转过身对海山说:“是让你先进去啊,你找到七号车补票呀。”
老张才回过神来,急匆匆的往车上赶去。车上的空位很多,他就近坐下车,便感到车一声撞击的响声,列车慢慢的启动了。
他才想到在地里干了半天活,又紧张的赶到车站,丝毫不觉得饿,现在坐下来才想起该买点吃的垫垫肚子了。
一会售货员推着车过来卖吃的喝的,海山指指面包,听到售货员说十块,他的手像是被烫着,连忙缩回去了。售票员用手指指商品售价牌,就掉过头来跟一位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说话去了。老张一小瓶饮料就卖五元,而一大瓶饮料才卖十元。
于是老张拿了一大瓶可乐,他从没喝过,一拧瓶盖滋滋冒气,连忙喝了一口,味道不错,酸甜酸甜的,又猛吸一大口,却开始打饱嗝了。
老张没来过南昌,更不知道几点下车,便小心翼翼的听着隔壁邻座的人说话,果然有个穿花格衬衫的年轻人在南昌下。
老张便盯着那个年轻人,心想等他下车时,他也跟着下就是了。他讨好地坐在男子身边帮他收拾吃剩下的瓜子壳,顺便告诉年轻人,他也在南昌下,到时一起走吧。
“没事,大爷,你跟着我就好了。”
“花格子”答应了。
然而后面行程老张很焦心,感觉车跑的很慢。他焦急地等待着,迫切地想知道儿子到底怎么样了。他只知道孩子在南昌二院住院部一楼,但南昌二院在哪里,如何坐车就两眼一抹黑了,更要命的是他都不知道如何出站。
即使如此,他现在要比早上在田里头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平静多了,只是没见到孩子之前,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他看到火车进了一站又一站,车窗外的村庄,田野山岗和老家的景色没差别,他悄悄的等着火车进南昌站,他好去二院看到平儿。
终于进了南昌站,火车长鸣一声就减速靠近站台。南昌站是大站,车厢里很多人纷纷起来吃剩的东西,乱七八糟丢在茶几上,有的甚至站在茶几上,踮起脚够行李架上的行李。
老张只是在忙乱的人群中紧盯着那个“花格子”,年轻人不着他慢慢向车门移过去。
下了火车,出站的很多人拎着塑料桶,背着肥厚的编织袋往地下通道走去,张海山一眨眼就再也没看见那个花格衬衫的年轻人了,只好拿着没喝完的可乐慢慢的跟着人流往外走。
老张在茫然无措的东张西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熟门熟路的往前追赶着。叽叽喳喳的江西口音时时在提醒着老张,身在异乡,眼前是自己从来没来过的南昌火车站,他即使去问路,别人都未必能听懂他一口安徽乡下话。
那一刻,老张才觉得自己一心牵挂着平儿的身体。因为着急而毫无准备,现在出站往哪里走都不知道了……
二
志平很快赶到火车站广场,看到k966还没出站,广场上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走过去。志平很熟悉的走到南广场出口,他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方便居高临下的看出站的人群。此时只有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通道边站着,在静静的等着下一波人潮。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了,志平上去问过,确定是k966。他便大瞪了两眼,盯着越来越多旅客涌出来的通道,他生怕错过每一个人,眼睛只盯着矮个子的中年男人。
志平在一遍遍扫射着父亲模样的人,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跟在一家三口后面,手里拿着个大可乐瓶,正在东张西望。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父亲,他不禁喊了一声“爸”,但喊声随即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
志平盯着父亲,努力朝他挤过去。旅客走到出站口,最后一道检查火车票的地方,速度会放慢很多。志平便等在检查车票的栏杆边,看到父亲给工作人员看过票后,茫然地往前走,便上去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喊道“爸”,父亲一愣,但随即紧抓紧志平的手。
“小平子啊!”父亲激动的叫了一声,然后那双粗糙的手就那么有力的抓紧志平不放。
父亲大半天茫然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想到儿子这大半年的来去老家,却没有好好跟他说说话,此时他要逮住儿子不放,详细的问问儿子了。
此时,志平感觉到自己连续几天巨大的压力,此时他能牵着父亲的手慢慢走出广场去,他也一点不想放松,仿佛是人生海海,一放手便是永远的瞬息万变,生死难料。
两人总算走到南广场上,父亲才感慨地说:“哎呦,多亏你来接我,要不然我哪里去找你呀?”
志平便告诉父亲,一小时前,他打电话回家问了妈,才知道他坐车来了,所以才过来接你。父亲看看儿子,摆摆手说:“不讲了,不讲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父亲一路的担心,奔波劳累的辛苦,此时统统不提,他只想问问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志平见到父亲后,心情好多了,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化验结果是糖尿病,两天前已经用了胰岛素了,病一点不难治疗,只是要长期坚持,保持血糖稳定就一点事也没有,跟正常人一样。
父亲像是没听懂,只问:“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这么年纪轻轻……会得这个毛病呢?”
“糖尿病”三个字在父亲心头成了大石头,他是要避开不提这可怕的三个字了。
志平没再说话,父亲那种固执的不相信,并不能改变事实。他看过金盾出版社的那本小册子,又看了其他专业性很强的书,他明白这种内分泌紊乱的疾病,至少半年前甚至一年前就有一些发病的诱因了。
他在内心理解父亲的想法,又同情父亲的固执。
志平问父亲有没有吃饭,父亲摇摇头说:“中午都没吃,还晚饭呢,上午一听到你巢州大妈说的话,我就慌了,锄头横放在田里,家都没回,借了100块钱就跟车来了。在火车上什么东西都贵,买不下去,只买了一大瓶可乐,凑合到现在。”
志平拉着父亲到了老福山小灌汤馆,他点了一份乌骨鸡,然后就坐在对面,看着父亲大口的吃起晚饭来。
父亲忽然想到儿子也没吃,便留一半汤给儿子。志平说:“他等会再吃,需要餐前打针的。”
父亲才想到,原来平儿生病了,便黯然低下一丝白发的头颅,埋头吃着剩下的半碗乌骨鸡汤。
那一刻,志平心中也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这个病将会给他带来多深多久的影响。
晚饭后,两人又慢慢走回市二院。父亲一会问儿子:“你饿吗?”
志平摇摇头,等会父亲又问:“检查没问题吧?”
“就是血糖高,空腹和餐后都偏高。”
“哦哦,其他没问题就好。”
父子两人说说话话就进了病房。这是一个三人的病房,其中一个南昌本地人,来回跑,晚上不住这里。还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他也被查出了一型糖尿病,是一个小企业老板,人很消瘦。他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家里人过来看他,而他总是闭目养神亦或闭目思过,仿佛生病了,那一定是以前的日子里有饮食过错的地方,所以现在闭目思过呢。
志平父亲进来时,那个中年人男人正在喝牛奶,父亲便朝他点点头,想说什么话打个招呼,又觉不妥,搞好团结么?不妥当,那关心照顾吗?也没必要,只是朝他点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却叹了口气,道:“大哥,这毛病很讨厌的,以后找老婆都难啊!”
父亲一愣,但也迅速装作没被击垮的镇定,说是:“知道呢,在于控制。”
那一刻,志平觉得原来父亲啥都知道啊。
我实话实说哟,过几年甚至生育功能都会受影响的。
志平这才明白这个中年人为什么总是那么闷闷不乐,原来他只关心性功能。也许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仅仅只有温饱。
可志平又很生气他的无知,志平看到一篇报道说是美国有个病人严格控,坚持用胰岛素,从年轻时十多岁就发病,活了70多岁,打了60来年的针,一切都正常。有家庭有孩子呢。
志平就拉着父亲过来,让他别跟那个整天一副倒霉相的人说话。父亲点头表示知道,又一次问儿子“饿了吗?我去给你打饭。”
志平摆摆手,毫不在乎地大声说道:“还没打针呢。”
志平觉得,在同一个病区里的都是糖尿病人,他可以坦然的说饭前要打针。然后他拿出诺和笔和针头,调整好五个单位撸起左边袖子,露出肌肉,把针头轻轻的扎进去,然后摁住笔筒尾部往里推。这些志平做的平静又坦然,然而父亲却看的心情异常沉重。
没等志平打完成打胰岛素,父亲便起身要给志平买饭去,却被志平拉住。
志平指着病床头的一个纸盒子说:“这里面有两个馒头,你去打点开水过来,我等会晚饭吃这个就够了。”
父亲愣住了,他没想到儿子在这里住院是如此艰苦,便执意要出门给儿子买份营养餐,但还是被志平拦下来,并且告诉他,现在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晚餐两个小馒头,还有一包牛奶就够了,现在不能多吃米饭,要多吃蛋白质饮食。
父亲才叹了一口气,感觉无可奈何的沉重,刚坐下又起来,去水房打开水。
半小时后,志平慢慢地把一个馒头吃完,感觉少了点,又吃另一个,咬了一口,感觉吃一个又太多了,小心地只吃了半个就停下来,然后撕开那包牛奶喝了一口。
父亲只看着儿子战战兢兢地把馒头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想到孩子以后的饭量都成问题了。他想这哪里是吃晚饭呢?总觉得孩子还没吃晚饭,他总想去买份卤菜,买半只鸭子,最好来瓶啤酒,那才叫晚饭呢!
父亲无可奈何地坐在床头看儿子吃完,小心地问“可饱了”。
志平点点头,可在心里想,从此以后,他哪里能是吃饱饭的,不饿就行了。
然后志平说自己还要出门走走,父亲便起身要陪儿子。志平想到自己跟父亲没什么话好说的,就说今天你坐了一天车,很累,早点睡吧。
父亲点点头,打开那把折叠的椅子,长舒了一口气躺下来。志平一个人走出病房,在医院的甬道上散步。
他想到,从住院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愿让父母知道,他想等到出院后回家一趟,慢慢再告诉他们,像是告诉他们一段过去的往事。
然而,父亲在来的第一天,非常担心,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内心还是放不下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不懂。父亲认为那个针都扎在身上了,还能好吗?
小伙子一餐吃不到半碗米饭,还能干活吗?志平了解父亲的担心,但他没有办法让父亲一下子接受现实。如果回到安徽,他又该怎么面对母亲和妹妹呢?
回到病房时,志平去厕所里小便测了一下尿糖,一看绿色的检验条没有变色,半天还是绿色,知道尿糖不高,便很开心,兴冲冲的走到走回病房。
他见父亲躺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目睡去,便悄悄的挨着床躺下,父亲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晚上有没有针要打了?”
志平摇摇头,明白父亲所问的是有没有医生开的药水,就告诉父亲说用这个针以后吊水就少了,医生主要看血糖尿糖。他刚才测了尿糖正常。
父亲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来,他激动的说:“乖乖,那就好,那就好,罢了罢了。”
显然,父亲以为尿糖正常病就好了。其实这只是今天的饭量和运动量及针剂配得很好而已。但父亲总是一直开心快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但他没有点醒父亲,被骗的开心也是真实的快乐满足啊!
志平想到真不该再告诉父母其他事情了,没有必要徒增烦恼。晚上躺下来后,志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对糖尿病已相当了解,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跟父母妹妹交代。有时他觉得自己对发病原因,对后期并发症,对食疗运动的作用都很清楚。那他就是接受糖尿病板上钉钉的现实了吧,而父母一直以为医院误诊或者以后仍然有机会根治康复的想法。志平很想清醒的告诉他们,不可能了,这对他们的固执的祈愿是否算一种摧残呢?
志平知道糖尿病的任何细节,自己能接受,却没法说服亲人,特别是最初的拒绝,不接受。
志平听到父亲并没有睡着,单人床翻来覆去也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他强制自己在心里数羊直到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