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万钧之力加身,冰冷潮湿的文气如同大雨倾盆而下,又如雪崩般难以承受。
冰冷、沉重,就好似忽然置身于寒冬,被冰霜掩埋。
亓官征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狠狠压在了地上,以他高阶武者的实力,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压制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竭力将鼻子从泥土中拔出来,侧过脸去,呼吸着泥土的腥气,心中很是迷茫。
怎么回事儿?
他是第一次跟高阶文士打交道,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文气压制的滋味,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解。
葛郎君他生气了吗?
打大兄就算了,为何要连他一起打啊?是他做错什么事了吗?
对了,大兄……
他斜眼看向前方。
亓官拓似乎也被压制得很惨,整个人半跪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表情狰狞而复杂。
是憎恶?是困惑?或者是歇斯底里的兴奋?
亓官征分辨不清,但他感觉很不对劲。
武者的直觉为他敲响了警钟。
他听到大兄沙哑的、无力又凝重地嗬嗬笑了几声。
这声音仿佛来自于胸腔,悲凉而愤怒,就好似怨鬼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向这个世界发出泣血的质问。
他听到大兄一字一顿地说:
“你到底是谁?”
*
亓官拓觉得,自己在做梦。
自从那人死后,他便一直会做这样的梦,梦到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梦里,他并未像过去那样梗着脖子想杀了那人,而是很体面地、主动领着军队来见他。
梦中的那人见了他,似乎很是惊讶,又有些狐疑。
亓官拓笑着看他,从那深邃漆黑的眼睛,顺着高耸的鼻梁,望到那人形状优美的薄唇。
那双唇正一张一合:“……亓官拓,你有数千白马骑兵,现在竟然不战而降?”
亓官拓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在那人饶有兴致的目光下,很自来熟地坐在他书案旁。
“对,投降。但我有个条件。”
那人轻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说说看。”
亓官拓盯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要跟着你,在你帐下打仗。别想把我塞给师湘他们。”
那人有些意外,眼中神色明灭,不含喜怒地打量着他。
每逢这时,梦中的亓官拓总是会很忐忑。但那人总是在思索权衡后,答应他的请求。
于是,他便与张朝、师渤、崔晖一同拱卫在那人身侧,就如同那人手中最忠诚锋利的刀剑,如臂指使、战无不克。
再然后,经过几年的征战,他终于彻底取得了那人的信任,终于能够……
那人的文气沉郁又清凉,从额头开始,流遍全身。
他也终于有权利在朝会时将那几个碍眼的家伙挤开,在那人身侧占据一席之地。
他也终于……
亓官拓满足地微笑,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日子最舒坦的武将。
再然后,梦就醒了。
微笑还未从脸上消退,悲凉与迷惘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亓官拓早已习惯。
但现在……
他竭力抬头,任由脖颈在文气的重压下吱吱作响,就是不肯移开视线。
熟悉的脸、熟悉的文气、熟悉的被压制感。
那人依旧居高临下,漆黑的眸子平淡又冷漠,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仙,俯瞰着身下众生。
这次的梦境,竟然如此真实清晰吗?
他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在现实中见到了那个人。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印绶破碎、文宫碎裂、文气逸散、他已经化为清风,与十万胡人、三万战马一同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十几位高阶文士联手,耗尽文气也没能找回那人半丝魂魄。
亓官拓失神,又缓缓回神。
心脏在钝痛、被不肖弟弟划破的脸颊在刺痛、承受重压的脖颈在酸痛,提醒着他,现在的情况根本不是在做梦。
那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亓官拓知道,文心文士的天赋千奇百怪,他以前也杀死过一些高阶文士,他记得很清楚,他们中的一个天赋是模仿。
——那是从外貌到文气都一丝不差的模仿,就连他也险些落入圈套。
现在出现的,难不成又是个擅长模仿的家伙?
可若是在模仿伪装,又哪里会有这样强横的文气?
又哪里会有这样蛮不讲理冷酷无情不分敌我一并镇压、跟那人一模一样的作风?
怀着某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希冀,他最终开始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
*
好消息,两个拆家的狗东西都被镇压,他的菜畦和竹园都没被荼毒太多。
坏消息,亓官拓似乎、好像、真的记得他的脸。
还一脸茫然无措地问他到底是谁。
诸葛琮面无表情。
这家伙既然记忆力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学文当个文士呢?做武将也太屈才了吧。(棒读语气)
骨节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神色不明地望着直勾勾盯着这边、眼睛都瞪红了的亓官拓。
在这个凝重的、硝烟弥漫的、十分紧要的关头,诸葛琮望着故人,竟然开始走神。
【跟上次见面相比,他老了不少。以他的品阶至少能活一百五十年吧?现在他才多少岁,三十?四十?】
印章发出吞咽的声音,颤巍巍道:
【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吗,诸葛琮?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扑上来把你杀了啊!】
【而且,亓官征也被你压在地上。现在这孩子已经有点想哭了,发发善心吧诸葛琮。】
诸葛琮:【哦。】
他开口,依旧用平淡的语气道:
“冷静了?”
亓官拓盯着他,闷闷点头,又开口问:“……你到底是谁?”
亓官征吸了吸鼻子,目光从文士跟自家大兄之间逡巡,心中困惑极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外,峰回路转的剧情也让这位二十岁的青年满心懵懂。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