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夕阳西沉,枯草在寒风里凄厉作响。
远处的残垣断壁、风蚀古道,都笼罩在淡淡血色薄雾中。
这里本该是当年镇北侯镇守的最后一道防线,然而接连的菌灾与血战早将此地化为废墟。
柳如絮静静立于一块石碑前,石面满是风刀雨剑的痕迹,只隐约可读“万菌归尘”四字。
她白皙指尖在凹凸刻痕上轻抚,似想借触感回溯过往。
风吹起她鬓边散发,掺着硝烟与血腥味。
她微微阖眼,想起三年前那场惊天浩劫——太庙崩塌,菌丝海啸般吞没宫城,沈易以生命为祭阻止幽冥之门,却不知生死。
前尘往事在脑海盘旋,让她心口绞痛。
就在她陷入回忆时,一株并蒂花从碑侧缝隙探出。
那花朵呈血红与冰蓝两色交织,根系已深入土壤,随着她靠近,根茎像有感应般抽动。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花茎旁那粒玉质种子裂开了缝隙,竟渗出一道冰蓝色汁液,如同流动的寒髓。
“这是……”柳如絮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见那玉种处暴动起来,根系瞬间拉长,如藤蔓狂舞。
地面随之发出闷雷般的震动,从碑基深处传来,好像撼动了埋藏在阴山地底的某种可怕存在。
“姑娘小心!”远处传来急促喝声,伴随驼铃脆响。
一个老者提着银链飞身而至,眼看根系就要扑到柳如絮脚下,他甩出银链钩住她手腕,将她猛地拽离花丛。
“多谢。”柳如絮强稳住心神,闪身数尺外,警惕盯向那老者。
只见对方满头苍发,面容消瘦,身后还跟着一支驼铃商队,队伍却停在远处观望。
“无妨。”老者一甩银链收回,深深盯着那裂开的玉种处溢出的蓝色汁液。
“你可知道?这东西根本不是解药,而是巫咸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禁制……”
柳如絮闻言一震,正要开口细问,脚下轰隆巨响,阴山地面像被利爪撕裂,赫然见到北戎铁骑的一支“活尸”破土而出!
他们身披斑驳盔甲,眼窝却开着灵芝寄生物,一声嘶吼便冲袭过来。
老者迅速挡在柳如絮面前,再挥银链,与驼铃商队里几名随从一同应敌。
数个回合,活尸被斩落,血污与孢子漫天。柳如絮等人退至石碑后,气息急促。
老者扯下面巾,露出与顾清绮八成相似的脸庞,只是年迈版:
“老夫顾长风,乃顾氏医庄最后的守墓人。敢问柳姑娘可曾听顾清绮提起顾家?”
柳如絮内心翻涌,果然他与顾清绮有血脉关联
。她正色道:“顾姑娘她……三年前祭坛之战后,生死不明。”
顾长风叹息:“她同样为了阻止菌灾而牺牲……哎,眼前这并蒂花种看似奇花,却是巫咸当初埋下的毒根。
二十年前那场换株之举,并未彻底消灭母株,只是推迟了爆发——而今重燃火光,阴山下的亡灵又将觉醒。”
柳如絮回看石碑“万菌归尘”四字,再看脚下破土而出的北戎骑兵活尸,心头寒意阵阵:
看来这场长达数十年的大祸并未画上休止符。
离阴山隘口三十余里外的一片营地,原先是镇北侯旧部的驻扎之处,现今重建后规模不大,却也算是一处暂时安稳之地。
可今夜,军营却炸开了锅。
当夜有巡逻兵揭开粮草帐,却发现麻袋里滚出的并非粟米,而是一具干瘪的菌尸,那惨白皮肉上缀满枯萎的灵芝孢子;这怪异景象吓坏不少士卒。
“何人……何时将菌尸藏入军粮?”
副将闻讯赶来,他佩刀出鞘,借火把光亮往帐外看去,却瞧见营外围挂起百余面白幡,每面幡都绣着九瓣曼陀罗图案,随着夜风阴森舞动。
副将心生不祥:“有毒贼潜入军中吗?”
就在这时,传令兵急匆匆冲进来,扑倒跪地还没张口,后颈的菌斑便突然爆开,喷出刺眼孢子!
孢子在半空凝结成一张扭曲人脸,竟是巫咸:“本座的游戏才刚开始……”那声音穿透夜幕,带着桀桀冷笑。
刹那间,军营火把接连熄灭,深沉黑暗笼罩四野,众士兵仿佛听到古老银铃的轻响,在风里若隐若现。
副将惊疑不定:那银铃,与当年夫人柳凝烟腕间之声极为相似……
不到半刻,营地陷入彻底混乱——
马厩里马匹眼窝里开出冰灵芝,嘶嘶怪嚎撞破栏杆狂奔,被惊吓的兵丁四散逃命,或被马蹄践踏,或被突然冒出的活尸斩杀。
一股新型菌丝风暴袭卷北境军营,令原本脆弱的防线再度告急。
随着阴山隘口异动再起,另一边的南诏古祭坛也迎来新的风暴。
曾在往昔战争里损毁的祭坛,如今化作一片残垣石林。
月光倾泻在地面,隐可见多处巫文凹槽与尸骨遗迹。
在祭坛中央,一副冰晶棺伫立不倒,里面躺着沈易那具半木质化的身体。
棺壁上结满纵横的金色裂痕,看似摇摇欲坠。
忽然,棺体表面浮起金色线,宛若无形火焰在夜风中跳动。
月光照射下,冰晶反射出无数繁星般的光点,竟显现出沈易经脉菌丝的形状投影在半空,形成一张星图网络。
这时,顾长风——那老者,正抱着一粒玉种匆匆赶到。
他将种子按进祭坛凹槽,嘴里喃喃诵念古老南诏咒语。
立时地面轰然震动,一道幽暗深渊裂开,似要吞噬冰棺与其内沈易。
“真正的母株从未彻底消亡,一直在等着圣女献祭……”顾长风自语。
脸上既有悲凉也有执念。
他看向冰晶棺中沈易的面容,眼里掠过微妙复杂:
“千年血灵芝,只差圣女之躯——就能彻底解开幽冥封印。”
话音末,一道银鞭带着寒风破空袭来,险些抽中他头颅。
他急闪后退,刚稳住身形,便对上柳如絮冷若寒霜的目光: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动沈易遗体?”
顾长风冷然一笑,扯开外袍,露出胸口居然嵌着半块魂玉!
“老夫乃顾清绮之孪生兄长,幽冥之门的守钥人,当年巫咸剖开孕妇肚子取出双生子,一个是清绮,一个便是我。只是我得了更多蛊毒传承,负责守钥这古祭坛。”
柳如絮心惊:“原来顾家剩的不止一个圣女……你、你也……”
“不错!顾家祭司世代相传,有备无患。巫咸还以为只需掳走了顾清绮,就能操控南诏圣女命脉,却不知我也存活至今,手握玉种……如今时机成熟,我要借沈易体内母株完成真正的归一。”
他声调怪厉,指尖灵气闪现。
话未完,地缝一下子喷出大量菌丝,缠住柳如絮双腿将她拖向深渊!
她一时间挣脱不得,银鞭舞动却斩不尽那些猩红长藤。
而冰棺也发出刺耳破裂声,沈易的身体在其中逐渐苏醒——
或者说,是他的孢子凝成实体。
只见他赤裸上半身覆盖木质纹理,双眼闭合却眉宇紧锁,突然睁眼时眸中一片金光。
“沈易!”柳如絮惊喜又紧张,叫唤他。
然而,那张脸只剩冷酷——
他在顷刻间闪身,徒手撕开顾长风的胸膛,血肉横飞,而里面竟是一个冰雕心脏在跳动,泛着晶莹光泽。
顾长风狂吼,痛得颤抖:
“你疯了?老夫想要引渡你归正道,为何?”
可沈易却无言,一把抓住那冰心脏,仿佛本能驱动,要彻底摧毁它……
与祭坛之战同时,北境军营中,原本涌现先帝仪仗的虚影在营外游荡,引诱将士。
幸存火把都被阴风吹灭,漫天黑暗使得人心惶惶。
副将强忍伤势,刚聚起几十名士兵围在中军帐,却见外面血马啸叫,仿佛与当年夫人柳凝烟腕上的银铃声相和,诡异至极。
“一定是巫咸在戏弄我们……”
副将自语,忽听见阵阵尖啸:
数百身披破损铠甲的活尸“北戎铁骑”再度席卷营地,带着狂放的战歌声,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受母株操控的血灵芝怪物。
“撑住!我们不能让他们冲进关内,否则……”
副将拼死高喊,命弓弩手射击,但箭矢落在敌人胸膛无济于事。
只见他们全无痛感,继续冲锋,刀枪见血,哀嚎凄惨。
此情形下,副将隐隐意识到:
若柳如絮、沈易不能及时根除根源,这把战火只会越烧越烈。
再回祭坛。
刀光剑影间,柳如絮仍被菌丝牵扯,而沈易似陷失神暴走形态,徒手挖出顾长风的冰雕心脏。
鲜血与金孢子飞溅,老者险些气绝,却发出骇人笑:
“哈哈……真不愧是巫咸心头血之子,你这么干只会让幽冥门更快……敞开!”
沈易木然盯着那跳动的冰心,眼神纠结,似乎灵智挣扎中。
柳如絮在菌丝扯动下被拖向地裂深处,她努力扬手喊他:
“沈易,别陷进杀戮!你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话吗?你说要护天下,也护我……”
那声嘶喊宛如利刃剖开沈易浑噩的大脑。
他双肩猛地一抖,似要回神,金色瞳孔里闪过旧日柔光。
可就在此刻,顾长风却以余力喷出一道暗流,将他与柳如絮一并掀翻到深渊边缘。
若时空交叠,这片深渊底部并非纯黑,而是与雪山之巅、阴山隘口、皇城废墟等地的菌丝乱流相连的最终节点。
柳如絮在翻滚跌落之际,看见过去岁月的影子:
太庙崩塌时,沈易抱住她呼喊;
雨夜暗巷,顾清绮扶着她疗伤;
镇北侯大战北戎;
母亲柳凝烟含泪将自己托付给副将……
所有的悲欢离合化作灰烬般的闪光在她脑海掠过。
她似听到沈易对她轻声说:
“菌丝记得所有相遇……”话音被风吞没。
待她重新回神,发现自己正落在由无数孢子凝结的“金雪”里,周遭宛如一场沙尘暴但闪烁金光,飞舞漫天。
远处,青铜门的影子若隐若现,门板裂缝间透出幽暗诡光。
似有无数怨魂争相逃逸,但又被某种力量锁回。
顾清绮的残魂与镇北侯残影都在那门外若隐若现。
巫咸的嘶吼不绝,“不可能!你们如何逆转了二十年前的结局?”然而再也无力回天。
片刻后,青铜门嘎然合拢,“轰”地化作菌丝灰烬随风飘散,如同一场华丽盛典的终幕。
柳如絮从虚空回到雪山实处时,只觉天边已放晴,血云散去,黄昏染透白雪。
她跪坐在冰原,呆呆盯着怀里抱着的半具沈易身躯——
木质化严重,纹路在他腿臂间裂开。
她低头,看他面容依旧,可再无呼吸,只有手中那朵并蒂血灵芝在风中摇摆,似在诉说最后的牵绊。
心中悲戚涌上,她紧闭双目,泪如雨下。
不远处,顾清绮一抹虚灵残影依稀现于冰峰,轻声似对柳如絮说:
“他……终究没有真正地死,只要这花种还在……”但话尾消散在风里。
金色孢子漫天飞舞,宛如雪与花雨交织。
人们从阴山到雪山的战场都见证到这壮丽奇景:
如同归尘仪式,将整个大地上一切菌丝、怨灵、秘术全部升腾带走。
有人把这称作“万菌归尘”的奇观,认为是沈易等人最终带来的解脱与新生。
三年后,阴山隘口恢复平静。不再有活尸,也无菌丝天灾,一切宛若从来未曾发生过。
却在某日,北戎商队行经此处,赫然在荒地里发现了一棵奇花:两色并蒂,一半血红,一半冰蓝,花蕊中结着温润玉籽。
当地老百姓说,这是柳如絮和沈易的化身,或者说他们曾在此地埋下花种,用血脉与菌丝的力量促其生长。
有人折下一枝带走,想送入皇城,有人则悉心守护,称其能抚平战争创伤。
在那石碑上,依旧刻着“万菌归尘”四字,只是风雨再多也磨不去。
碑前时常摆着行人供奉的香火。
人们传说:“当年镇北侯之女柳如絮携一半身化灵芝的沈易,一起去往雪山顶端;顾清绮乃圣女后裔,亦在最终决战中以魂献祭;他们的牺牲,让天下免于幽冥毒火。”
有智者在此刻奇怪:既然他们都葬在雪山之巅,为何又在阴山见到并蒂奇花?
众说纷纭,但再无人能明确回答。只是那商队老者会轻声道:
“菌丝记得所有相遇,南诏骨血自有归处——这花乃是曾在两地生根,如今把牵绊落在这里。”
风过时,花瓣轻摇如絮,仿佛有人在耳畔低语:
“我愿与君,共看山河新雪……”
苍茫大地,繁华与寂灭并存,过去的血腥与爱恨,都如菌丝般深植在土地里,化为一声悠长的“归尘”。
然而,对于所有曾在这场浩劫里挣扎的人,或许唯有在斑斓花影中,感受那一缕微茫生机,才堪慰藉这人世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