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站在教室的玻璃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颗褪色的塑料陀螺。这是林小满三个月前送给她的,当时男孩蜷缩在墙角,将沾着口水的玩具郑重其事地放进她掌心,浑浊的眼瞳里倒映着初春细碎的阳光。
\"陈老师,给。\"自闭症儿童特有的机械语调在记忆里回响,像一柄生锈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溃烂的心脏。
八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当陈默推开特殊教育学校斑驳的铁门时,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消毒水与陈旧木材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她看见玻璃窗后林小满正用额头反复撞击墙壁,鲜血在米色瓷砖上开出一串暗红的花。
\"他感知力异常,痛觉神经发育不全。\"教导主任用病历本挡住飞溅的唾沫星子。陈默却注意到男孩校服领口缝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针脚细密得像夜空里的星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小满母亲在化疗间隙一针一线绣的。
最初的五年像浸泡在蜜糖里的玻璃渣。她会在午休时抱着躁动的唐氏儿哼《虫儿飞》,手背被咬出血痕也浑然不觉;会跪在满地狼藉中陪多动症儿童拼七巧板,膝盖淤青叠着淤青;最艰难时被狂躁症学生扯掉大把头发,却仍记得在对方发病间隙擦去他嘴角的白沫。
直到两年前某个冬夜,丈夫攥着孕检报告摔门而去:\"你要当这些傻子的妈就当一辈子!\"金属门框震颤的余韵里,流产手术同意书从指缝滑落,在瓷砖上晕开暗红的血掌印。
\"陈老师,疼。\"
林小满第十三次撕开结痂的额角时,陈默正盯着手机里丈夫与年轻女孩的亲密照。照片里那双手曾温柔地覆在她小腹上,此刻却搂着别人纤细的腰肢。消毒棉签\"啪\"地断在掌心,她突然抓住男孩瘦削的肩膀疯狂摇晃:\"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不能乖一点!\"
男孩呆滞的眼珠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等陈默惊醒时,小满已经瘫坐在墙根,后脑勺在墙上撞出闷响。窗外的银杏叶簌簌坠落,像极了那个流产后飘雪的凌晨。
自那天起,教室角落的监控镜头开始记录更多秘密。她会用课本拍打多动症学生不停挥舞的双手,把尖叫的脑瘫患儿锁进储物间,直到声带哭哑。但每当林小满从书包掏出捂得温热的鸡蛋,用沾着口水的嘴唇蹭她手背时,撕裂般的痛楚又会漫过所有暴戾。
\"陈老师香。\"男孩把脸埋进她染着茉莉花香的发间,这是自闭症儿童罕见的亲密表达。陈默颤抖着抚摸他后颈淡褐色的胎记,恍然惊觉这形状像极了她流产时b超影像里蜷缩的胚胎。
暴雨来临时总是悄无声息。那天林小满突然暴起咬住唐氏儿的手臂,陈默冲过去拉扯时,男孩的指甲在她脖颈划出三道血痕。温热的液体滴落的瞬间,记忆突然闪回到产房——身下汩汩流淌的鲜血,医生遗憾的叹息,还有丈夫头也不回的背影。
\"都是你的错!\"她抓起讲台上的铁质教具砸过去,金属撞击颅骨的闷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林小满像断了线的木偶缓缓滑落,额角绽开的伤口与三年前他母亲绣的向日葵完美重叠。
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声里,陈默看见教导主任翻出监控录像。视频中的自己举着三角板,仿佛中世纪审判女巫的法官。而当镜头扫过林小满的书包,露出半截诊断书时,她才看清\"听神经瘤晚期\"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原来那些机械的示好,是这个即将失聪的孩子最后的求救。
停职通知送达时,殡仪馆正飘着槐花香。小满母亲蜷缩在骨灰盒前,化疗掉光的头发像团枯萎的蒲公英。\"他说要给您折一罐星星。\"妇人递来玻璃瓶,里面上千颗纸星星都用病历本折成,\"最后那颗...是在急救车上折的。\"
陈默拧开瓶盖,最顶端的星星上洇着暗褐色的血渍。展平的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陈老师,痛。\"后面跟着她教了三年才学会写的\"不\"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把未出鞘的刀。
暴雨倾盆的夜里,陈默抱着玻璃瓶走向操场锈迹斑斑的秋千。十年前她曾在这里教小满辨识四季,男孩总把银杏叶塞进她口袋当礼物。如今腐叶在积水里打着旋,恍惚间又看见那个不会喊疼的孩子,正坐在秋千上对她腼腆地笑。
金属教具没入胸口时,陈默终于听见林小满最后的心跳。原来真正的疼痛是这样震耳欲聋的寂静,像被按在水底的陀螺,在永恒的黑暗里无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