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悉延见武士引起裴行俭注意,不禁非常得意,问:“大都护可曾听说过可汗王座下最有名的狼牙附离,名叫达漫的?”
达漫威名赫赫,西域人人皆知,裴行俭微微颔首。
安悉延冷然一笑,又问:“达漫脸上有老长一道疤,他是怎么跟人吹嘘这个的?”
这个在场的唐人哪里知道?安盘陀在一旁说:“他说是被狼抓的。”
“哼,他也知道丢脸!”安悉延冷笑,将手放在武士肩上,厉声说:“达漫脸上的伤,是被我们安姓勇士砍的!他技不如人,胆小遁走,竟也敢自称第一勇者!诸位,谁才是真正的西域第一勇者?”
粟特人齐声叫喊“安扎”,声震四方,连红柳上的群鸦也全被吵飞了。
沙尘飞扬,裴行俭也不禁动容,便听安悉延问:“吏部身边,可有谁能比得上我的人?”
他问得极是倨傲,根本想不到会有第二种回答,安国武士天下无敌,这也是十多年前裴行俭便再三夸赞过的。可是这一次,裴行俭说:“有。”
“我不信!”
裴行俭大声说:“我军也有第一勇士,他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下你的脑袋。”
安悉延哼了一声,似不信有什么人能让对方出此狂言。
裴行俭的马鞭向下垂着,没有指说的是谁,可是安悉延一张望,立刻就明白了。他发现唐军的将领和士兵,竟然都盯着一个方向,顺着这一道道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位少年。党金毗年纪还小,穿着普通西州兵的黑衣,安悉延觉得难以置信,心中更生几分轻视,暗想:唐军无人了吗?为何一个孩子竟得裴行俭如此青眼?
“你要再比一次吗?”
裴行俭摇头:“我若有一柄宝剑,就绝对不用它来削木头,也绝不拿它杀狗。天下最锋利的剑,要用来斩去敌首。”
安悉延沉下脸,眉宇间风暴聚集。“你该庆幸安扎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不会让我的人去冒没必要的危险。”
“哼,说到底,是没把握赢吧。”
这两个“旧友”居然因为口舌之争,互不相让了。党金毗一直在玩新得来的黑马,一会儿拍拍它脸颊,一会儿拧拧它耳朵。裴行俭与安悉延谈论以命相搏的事,他却只顾玩得开心。此时听见安悉延这话,才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安悉延被党金毗眸光一照,艳阳之下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党金毗虽是个少年,眼神却凶暴蒙昧,样子尚有几分稚嫩,可是再一端详,便觉他身形像野兽般灵巧强壮。
“你刚才已经输给我了,我再给你一个翻盘的机会。”
裴行俭闻言沉吟,犹豫不决。粟特勇士安扎突然说了一句话,唐人都没听懂。
安悉延一笑:“我的勇士说,他不与无名无姓的人交手。”
“我叫党金毗。”少年阴沉沉地说,“你可记好了?”
安扎闻言,似接受了挑战,缓缓走来。众人为他气势所迫,情不自禁向后退去,让开很大一片空地。格斗的规则很简单,两人任意挑选一件兵器,斗到其中一人倒地不起或者跪地求饶。
裴行俭心中着实不情愿。他觉得哪怕党金毗赢了,为此受伤也万万不值得。
然而党金毗与安扎此时都已下场,两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佩刀,顷刻间已经打在一起。安扎胜在奇大无比的力量,每一挥刀都仿佛能将党金毗连同他脚下的地面一起劈裂。党金毗胜在柔韧灵巧,仿佛身体每个部分都能极快地以各种姿势迅速扭转。两人发力之时,又有某种相似之处,都能极快地蓄力攻击。
几招之后,裴行俭便看出,党金毗打不过安扎。
安扎的力量与经验,都远非党金毗可比。又斗了几招,安扎的刀已经贴上党金毗脸颊,党金毗虽然灵巧侧身,避了过去,可耳朵被划伤,耳鬓也被削掉了。两位武士打法都是攻强守弱,以攻为守,党金毗落在下风,越斗越险恶。
这是最强勇士之间的战斗,看起来似乎过于简单质朴,可观战的双方军人、武士们,都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裴行俭想要党金毗投降,但是打到了眼前境地,哪里还有随便投降的道理?
党金毗与安扎时远时近,隔远试探时令人屏息,近身狠斗时让人心脏要跳出口腔。猛然暴起一击,以为立刻要血溅五步,电光火石间两人又已经分开,都向后退去。
两人相隔一丈,怒目相视。
裴行俭突然出声,说:“二位英雄各有千秋,这就收手吧!”
安扎听不懂他的话,再次持刀扑向党金毗,刃光闪烁,迅猛无比,党金毗哪肯示弱,直等他近前,突然挥刀,互砍的金铁声中,党金毗被震得接连后退,再打下去,非死即伤。
安悉延觉得胜券在握,果然听裴行俭对他说:“让你的勇士住手。”
“你认输了?”
“你想要胜过我,何必借别人的手?我们一人持一副弓箭,隔着五十步决一次胜负,不死一个就不罢休!”
安悉延见裴行俭生气了,笑起来,又问了一遍:“你肯不肯认输?”
“我认输。”
“安扎,住手!”
呼声中两刀一交,暴喝震耳,党金毗一刀劈空,安扎趁势后跃,退了几步,站到安悉延身后。党金毗硬被喝止,十分暴躁,转身一刀削在树上。
红柳被他削了深深一道痕。党金毗低着头,似生气了,裴行俭叫他,他也像没听见。
安悉延十分得意,说:“这位少年俊杰,再过十年,或许有一战之力。”
党金毗虎豹般的眼睛瞠视他,却听裴行俭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是很寻常的事,不必着恼。”
这时已经到了午后,安悉延邀众人去不远处的蒲兰寺中休息、用饭。
安盘陀见父亲言笑不已,得意非凡,觉得十分可怪。不过是游戏赢了裴行俭,就算有口头赌约,又何至于此?
饭后众人游逛时,见庭院里有一个铁笼子。裴行俭驻足,似不解寺院中为何有这样大小的铁笼。“这本来是装表演的猴子的。半年前,突厥人抓了一个西州猎人塞进去,没几天,又来削掉了他一根手指。”
党金毗已经注意到这番话,只听有唐人随口问:“后来呢?”
“过了一阵子,突厥人又说这人留着没用,让我把人拉出寺院杀掉。”安悉延笑着说,“死到临头还又哭又咬,拼命挣扎,安扎只好亲自动手。”
党金毗彻底明白过来,扑在那个铁笼上,张开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他似想在空空的笼中看见什么,用力摇晃,笼子上的铁条都被扯弯了。
安悉延却根本没注意到他,对裴行俭说:“不过是杀条狗罢了。”
这话让安扎也轻蔑地笑,接着,这笑就被刺眼刀光击碎了。
党金毗再次扑向安扎,杀心炽烈,悖乱狂迷。
安扎闪避间也已持刀在手,见他疯了一样扑来,不明所以又颇觉轻视。两人佩刀再一次闪耀在烈日之下,仅仅走了两招,安扎就怒吼后退,党金毗占了先机,他那莫名其妙又不要命的攻击令安扎完全措手不及,刀刃劈下,被他堪堪闪过,再趁势一刀削去,安扎左臂血流如注。
党金毗鬼魅般冲向安悉延。
这一下不光大酋长的仆从们,唐人们也惊恐围来。
党金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仇。
安悉延常年习武,反应极快,可这气势如虹的攻击比满弦的箭还要迅疾,安悉延衣服被划裂,几乎被当场破喉。饶是他枭雄之属,也惊得面无人色。
党金毗刹住脚步,再一次扑上来。
安悉延没有佩刀,急切间连兵器都找不到,周围人慌张来救,又哪里来得及。日光忽暗,冷风袭来,所有人头发都竖了起来,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
不知是谁在长声尖叫,接着一片寂静。半晌,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像火炉鼓风。
“让开。”
裴行俭竟毫不迟疑地以身相庇,挡住安悉延。
“放下你的刀。”
党金毗紧握的刀抵在裴行俭脖子上,微微松开,又再次紧握,咬着牙,鼻翼一翕一张。吕休璟缓缓走上前,浑身僵硬,手脚微微哆嗦,他想壮着胆子按住党金毗,又唯恐暴怒的猛虎噬人,杀了裴行俭也要报仇,不敢用手触碰他。
裴行俭不为所动,展臂翼护安悉延,知道少年仇杀之心与灵敏无匹,只能劝说他住手。
他问党金毗:“人死不能复生,你真正的仇人是突厥人,杀他有什么用?是非不分的人是禽兽,你还是个畜生吗?”
光是这傲慢态度,就足够让党金毗一刀砍死他,再去剁了那狗胡人。可是党金毗的脸扭曲了几次,都无法挥刀。没有天理公义,没有快意恩仇。为人鹰犬,就要服从。这是必然的代价。否则那天屈服之时,何至于落泪呢?
裴行俭说良禽择木而栖,仿佛那就像野鸟落在他这棵树上一样简单。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张网。裴行俭本人是大唐的一部分,是这张巨网的一部分。在他头上,也有罗网遮罩着他。无论什么英雄豪杰,所有才华勇略都要卖与帝王家,以武犯禁之心不是自己剪除,就是被人灭杀。
党金毗怒吼一声,裴、吕二人都像听见狮子吼一般,觉得头发直竖。
这怒吼更像是惨叫,撕心裂肺,是野兽发现自己坠亡的嘶吼。
安悉延被安扎护住,虽已脱离险境,闻声还是惊悸不已,浑身颤抖。
党金毗五指一松,雪亮的刀落在沙土上。
他像是浑身气力脱尽,任由吕休璟将他拖开了。
裴行俭再次看到党金毗,发现他沉默无言,这件事彻底击毁了他最后少年天真的一面。
安悉延身上袍子被割得七零八落,去一间客室更换,他心情激动,想问紧跟在后的裴行俭,刚才为何冒死相救,最后却说:“你早就今非昔比了。如今这么多九姓胡人为你卖命,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裴行俭决定单刀直入。“当年天山南北战乱不断,道路阻绝,西域的商人都无法从龟兹去怛逻斯,只有你祖父知道一条天山古道可以出入安西,你的家族正是靠着这条道路成为安西首屈一指的富豪,这是安氏最引以为傲的秘密。我知道你也走过几次,对它非常熟悉,我要你带我走这条路,去攻打‘十姓可汗’。”
安悉延惊呆了,他以为裴行俭是在开玩笑。
“我上一次走那条路,是在三年前。此后那边发生过雪崩、地震,现在到底还能不能走得通,都未可知。”
“去年我派人去探过,仍然是可以走的。”
“既然唐人都走过了,何必还要我带路?”
“我这一行有一万多人,万一路上遇上危险,除了你,谁能解决?”
安悉延冷笑:“承蒙你看得起。你也清楚那条古道是不传之秘,我绝不可能带外姓人走它。何况,此路九死一生,不仅崎岖难行,而且险象环生。你要寻死,就自己去,别拖着几万人跟你一起死。”
天山有不少道路通往千泉、碎叶,裴行俭为何选择这一条?安悉延觉得一定有很特别的理由,但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
他回忆那条路也心里发悸,喃喃说:“秋冬时节,那条古道全是冰雪,飞鸟能过,马匹和人是根本走不了的!只有现在这个时候还勉强能……”
说到这里,安悉延脸色骤变,明白了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安重岚快步从外面进来,对着安悉延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立刻退了出去。
安悉延惊讶地望向裴行俭,原来,前阵子有人在安西大肆购买药材,全是攀登雪山时人马需用的药物和盐块。安悉延命人暗访,想知道是谁在收购。安重岚有了消息来禀告,那正是安西都护府下令买的。
那么,不出意外,这是裴行俭要杜怀宝准备的药物,为的正是进攻千泉。
从龟兹去千泉,必须要翻越天山。
其中最容易走、最近的一条道路,名叫凌山道。是从安西都护府一路西行,到达拔换城,再向西北方行进,翻越过凌山隘口勃达岭,就能到达突厥人领地——顿多城。再由顿多城向西北方向走,就能到达碎叶。碎叶以西数百里,就是千泉。当年玄奘法师从龟兹去千泉,走的正是这一条路。
而这所谓“最容易走”的一条路,其实也危险极了。勃达岭积雪终年不化,难以穿行。岭南还算是唐域,岭北不远处的顿多城就已是突厥部落把守的险要,只要在这里布置几千突厥骑兵,唐军即便能走到顿多城,也会被打败在城下。
西域很多商人喜欢走的一条通道,叫疏勒道。从龟兹向西南行进千里,就到达汉时捐毒国疆界,也即是唐时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此地有一座托云山口,翻越之后,可以通往西方各地。可是这条路距离北面,绕行太远,要多走近七、八天路程。沿途突厥人很少,但有很多吐蕃人、粟特人。如果裴行俭想要急速行军、奇袭千泉,走这条路毫无疑问是行不通的。
安悉延所行的秘密古道,正好夹在这两条路中间,由于是沿葫芦河行进,安悉延将它称为“葫芦道”。葫芦道不仅仅是一条神秘隐蔽的古道,其中处处是险地,有很多关窍,外人都不得而知。
念及于此,安悉延猛醒过来:裴行俭一定要走这条路,还因为他对九姓胡人也不能完全信任!就算大酋长们忠心耿耿,也难保他们的部下们不怀有二心。如果走别的路,说不定会有胡人提前逃跑,溜去给突厥人通风报信。而走葫芦道,没有人领路,他们连该往哪里走都不知道。
就在安悉延左思右想之时,裴行俭拿出鸠罗耶识的袈裟,铺在他面前。
“你居然……”
安悉延震惊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对方能得到这件东西。
裴行俭问:“关于它,你都知道什么?”
“这是……雪山下王的信物,只要你能得到它,且懂得它的涵义,就能被看作是雪山下王亲临。鸠罗耶识传递消息,多是靠它。”
“你知道它的含义?”
安悉延摇头。裴行俭没有再问,收起袈裟,微笑说:“你看,只要你我二人联手,还有什么做不到?”
这又是在逼迫别人与他“联手”了。
安悉延思索过很多遍要如何拒绝裴行俭,此时想法却不可遏制地转了个方向。在真正见到裴行俭之后,他心中既激切又不安。急切是因为越来越觉得裴行俭胜算很大,这人怎么会失败呢?不安是因为惧怕拒绝会遭到裴行俭报复。裴行俭还不知道他帮助哥利与袁公瑜见面、密谋的事,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神色哀愁:“年初的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卦,说我今年不能远行,否则就会死。”
“你怎么会相信那么无稽的东西?”裴行俭失笑,为了打消安悉延的疑虑,又说:“我知道你忧虑吐蕃,今后数年,唐廷会将吐蕃拖在青海和谈上,离间幼君强臣,绝不让禄钦陵再进攻西域。”
安悉延在室内绕了两圈,突然说:“杜怀宝不该当安西都护,他不是个好官。”
“我离开长安时,天子曾说,如果攻下碎叶城,就让杜怀宝去那里镇守。杜怀宝不是什么英雄,但在安西多年,也没犯过大错,是个稳妥的人。”
这是朋友之间最坦诚的话了,安悉延决定也要推心置腹。
“当年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而如今‘昭武九姓’的酋长们肯随你作战,只是因为他们痛恨可汗阿史那都支。都支也曾亲唐,后来为什么叛唐?一则吐蕃势大,二则安西治理不善。今后再出现同样的情状,你以为亲唐的突厥可汗,也会很快像都支一样,与吐蕃结盟,与唐为敌。杜怀宝觉得胡人和突厥人都是异族人,是潜在的邪恶敌人,不可信赖,这就是犯了大错,极其危险。在我看来,他不仅不能管理好龟兹和碎叶,还会激化矛盾,再次引发战乱。你如果只想立个战功,攻下千泉牙帐,就一切结束了。但如果真想要治理好西域,必须做到两件事。第一,在碎叶城驻军两万以上;第二,委派一个真正的豪杰去那里镇守。唯有如此,才能保持对西突厥威压之势。西域的唐官大多是无能之辈,偶有贤能,也全是被贬谪在此的高官。这些人往往很有才略,却志不在此,一心只想重回长安。你是个圣贤,只要你在这儿,人人都听你的。可人离政息,又有什么用?有的胜利足以光耀千古,有的胜利却只是不幸和错误。如果不能善治碎叶,随时会有下一个都支。”
这番话裴行俭并不完全赞同,但深受触动。他每想到这位旧友的桀骜聪明,难免恼恨他不好对付,可是天底下也再没有比跟这样桀骜聪明的人谈话更叫人舒服了。
他缓缓点头:“你的话,我会奏告天子。”
两人默然互望,裴行俭笑了一声:“你这个人太过聪明,你要是留在龟兹,我怎么能放心去打突厥人?”
安悉延没有笑,显得颇为忧悒。裴行俭几乎是将奇袭计划全盘托出了,如果安悉延不肯与他同行,那只有杀掉才能放心。
裴行俭最后说:“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他几句嘱咐,令安悉延十分不解,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安悉延换好衣服,重新出来接待宾客。乌息悄悄问他,裴行俭这个人究竟如何。安悉延说:“别把他当朋友,他不是个好朋友。跟他合作,倒还不错。不过无论如何,千万别跟他当对手。”
裴行俭出来时,赵元玖急慌慌跑来了,请他回安西都护府。
于是,裴行俭带上吕休璟、党金毗先行,其余的人稍晚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