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啜回座,立刻称自己喝醉了要回家。波斯王子估算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也不阻拦,任他告辞离开。
康窣利喝醉了酒,枕在一个粟特歌女膝盖上,她为他吹着笛。不知为何他悲从中来,淌起了眼泪。正悲愁时,默啜破门而入,质问他米野那何在。
康窣利这才着了慌,两人立刻直奔西州都督府。
关中兵们挡在地牢入口,康窣利焦躁难耐,而默啜几乎想要硬闯了。
双方吵嚷的声音传入地牢,裴行俭已经当先出来了。米野那跟在他身后,略显狼狈,却镇定自若地笑着说:“各位不必惊慌。今天出了些误会,妾身到官府说明白也就没事了。”
康窣利顿时有了底气,壮起胆子问:“敢问吏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神色阴沉,说:“的确是误会一场。”
他命人牵来马,送夫人出门。
康窣利与米野那并辔而行,忍不住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米野那说:“裴行俭说我收买了西州都督府的一位官吏,要在玄觉寺里见面。他认为我是可汗的奸细,所以想抓我下狱。”
康窣利听她这么说,已经吓坏了,忙问:“那该怎么办?”
米野那微笑说:“怕什么?我叫他把要买卖军情的官吏抓来当面对质,否则就是污蔑我米野那的名誉!他没抓到,这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你真的买通了他们的官吏?”
“是啊。”
康窣利哀叹了一声。他对这种事毫无兴趣,可是,米野那竟然不同他商议,令他十分着恼。“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昨晚在哪里?”
这反问叫康窣利一愣,他昨晚在安盘陀宅中,跟相好的粟特歌女在一起,花天酒地,烂醉如泥。米野那问得他哑口无言,心里暗笑。
默啜离开都督府之后,去了一间店铺。
石阿鼠一边向他展示油蜡等物,一边对他说了雪山下王关于唐军出发时间和行军路线的猜测。“你被唐人监视,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可直接去见王上。”
“这我自然知道。康窣利呢?”
“听说此人天天喝酒作乐,他嫂子都管不住,王上觉得他没用,不愿见他。”
“你们的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会设法让裴行俭去玄觉寺,你等着好消息吧。”
崔怀旦这天急得转来转去,唉声叹气。裴行俭不久要再次出城打猎……如果这一次也只是打猎就好了。
这次裴行俭索要的钱粮并不多,这不难办,可是,他要近五千兵员,这真的没问题吗?
不行,必须要告诉裴行俭,自己只能给两千五百人,身为西州都督,自己还要守好西州这道重镇。如果裴行俭觉得缺人,他应该去管杜怀宝要,龟兹离千泉不是更近许多吗?
崔怀旦想好了整一套说辞,反复锤炼之后,便去找裴行俭,准备好好跟他理论一番。
裴行俭一直盯着一封信,等他将书信看完,才说:“是贱内遣人送信。”
“哦,”崔怀旦随口应道,“原来是尊夫人。”
裴行俭坐下,说:“贱内去宫中侍奉武皇后拜佛,接连几天都住在太平公主府邸。“
崔怀旦一口茶差点吐出来。
他费力地咽下去,初时觉得惊异莫名,然后便有了茅塞顿开之感。他早就听说过一个谣传:裴夫人库狄氏靠着笃信佛教,令武皇后青眼有加,看来这是一定没错了!这也说明裴行俭本人一时半会儿是倒不了的。
“崔都督有何来意?”
崔怀旦不敢提不给兵将的事了,就苦着脸问:“吏部这次狩猎究竟要多少天才能回来?”
“都督可知,当年高昌国王狩猎通常是出行多久?”
崔怀旦连连摇头,裴行俭告诉他:“要二十天。这一次我去狩猎,也只要二十天。”
这回答让崔怀旦又吃了一惊,他几乎要把惊喜之意流露到脸上了。
“真的只要二十天吗?”
裴行俭点头,向他保证:“绝不超出二十天。”
崔怀旦虽然仍觉难以置信,猜测着裴行俭是不是在骗人,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片刻,两人商议已定。五千兵员如今全在西州城中,一声令下,便能出城。
等崔怀旦离开,裴行俭随手把那张信纸烧掉,原来那不过是张随手抄写的废纸。
裴行俭派吕休璟去一趟玄觉寺,告诉李洵,自己已经决定,要去参加水陆法会。
“现在告诉他们,就让雪山下王提前布置好了。”
吕休璟认为,所谓“雪山下王”就是李洵。穆春圭却觉得,“雪山下王”是浮伽潘。
“米野那说雪山下王是真王族出身,这与李洵的身世,可相差甚远。”
“她能肯定吗?”
裴行俭摇头,说:“不能。不过,我倒觉得这说法有些道理。”
裴行俭记得,张愿儿那张单子上所写的僧人出生于西域各地,一半是来自龟兹附近,还有更远的疏勒,甚至北边的双河,只有浮伽潘是于阗人。
浮伽潘看起来的确比李洵威严,难道他与于阗王室有什么关联?他那直率的性格,是伪装出来的吗?
裴行俭又想起于阗王尉迟伏阇雄,五年前这位于阗王曾入长安朝见天子,裴行俭与他见过不止一次。于阗地理位置颇为尴尬,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两边都不敢得罪,近年也更亲唐。于阗王室在西域广布间谍,这是很正常的,但为了突厥人谋杀唐官,他们真的敢吗?
西域大小王族实在太多了,裴行俭在心里把西域各国的王族数了一遍,仍然毫无头绪。
雪山下王为什么选择住在西州,他是一直住在此地吗?高昌当年是被大唐灭国的,王室后裔的确有仇恨唐人的理由,难道雪山下王是高昌的王族?
裴行俭想到这里,不禁摇头:不对,这不可能。自己对高昌王族了解甚深,想不出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
玄觉寺一半的高僧都来自龟兹,就连李洵也是,那么,他们与曾经的龟兹王室有关吗?
从龟兹到西州,走昆丘道十分便利,只需要一张过所文书……
裴行俭如此思索下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手掌“啪”一声拍在几案上,险些将纸笔全震落了。他一转身,缓缓坐下,说:“我知道为什么法曹那三个官吏会被杀了!”不止如此,他此刻已想清了一切前因后果,也知道了雪山下王究竟是谁。
吕休璟和穆春圭都惊异地看着他。
裴行俭显得信心十足,说:“玄觉寺的人想要我去参加水陆法会,我也想去会一会雪山下王。这岂不是正好?”
吕休璟忙问:“那不会很危险吗?”
裴行俭抚掌笑起来:“玄觉寺的确有很危险的武器,水陆法会之前,你们去看一看,再问一问那个张愿儿。另外,告诉王方翼,去一趟西州都督府武库,我们也要取几件武器。”
第二天,裴行俭收到了他等了很久的安西都护杜怀宝的密信。
这封信里讲了几件事:第一,碎叶城之变与思摩被杀。裴行俭发现,信中内容与米野那所说的情况完全一致,在这一点上她没有撒谎。第二,思摩被杀之后,没有别的突厥部落首领的人再去龟兹,因此寻找内应的举措暂时行不通。第三,吐蕃运粮的最新情况。
裴行俭放下信,神色凝重。这时,吕休璟来禀报,拔汗、石象先、何屈霜这三个大酋长来都督府求见。
裴行俭屏退左右,并对党九吩咐了起来。
党九离开之后,裴行俭一边烧掉了杜怀宝的信,一边陷入深思。“昭武九姓”当中,这三位大酋长是最有钱且部众最多的。不过,在裴行俭眼中,他们却是最不重要的。这不够重要的三位正巧也是最容易说服的,必须将他们一举拿下,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三位大酋长各怀心事,进屋之后裴行俭问他们,要如何将货物运去西边。
他们的部众眼下大部分在西州,还有一些在更西面的焉耆和龟兹,只要一声召集,就能立刻到齐。拔汗说自己有四百五十名随从,石象先有五百人,何屈霜有也有五百多人,都是劲健汉子,常年运送贵重货物。除此之外,还有三千马匹。
“过几天我领军队去打猎,也要一路往西去焉耆。”裴行俭说,“你们随我去焉耆游猎几天,再自行上路。”
拔汗苦着脸说:“吏部要打猎,我们无论如何也该奉陪。只是在突厥人眼里,打猎跟打仗根本没有区别。我们还要过突厥境内,万一被可汗当成敌人,肯定会被砍掉脑袋。”
裴行俭笑了起来,像是根本不屑回答。
拔汗装作生气了:“吏部笑什么?”
“拔汗,你害怕突厥人不让你们过境,就不怕皇帝不允许你们再去长安吗?”
这柄利剑早已在三位大酋长头顶悬了很久,此刻听裴行俭亲口威胁,都是心头巨震,脸色一时煞白,一时铁青,半晌无法答话。
裴行俭又说:“西域交易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大唐的丝帛!不管是你们从长安买卖丝绸,还是唐人从中原运送,没有丝帛,就没有交易。就连朝廷给西域的官员和守军发饷,用的都是丝帛!如今突厥人年年攻打四镇、三州,如果不能消除边患,朝廷不许西域人进入三州、踏足莫贺延碛一步,都是理所当然的。你们对这些应该心知肚明,今天来见我,就是已经决定了要站在大唐一边,何必惺惺作态?”
何屈霜抱怨说:“吏部手握重兵,有天子撑腰,当然什么也不怕。我们却只是做买卖的,怎么敢与突厥军队为敌?”
“我不会要你们去跟突厥人打仗。你们根本没有跟突厥军队作战的本事。”
这话一出,三个大酋长都发怒了。
“何屈霜,可汗牙帐之中有几位你献给他的凡间最美的美人,即便如此,可汗又高看你一眼了吗?石象先,你送了苏禄多少礼物,可汗和可敦都不愿意亲自在汗庭见你。我见过无数突厥首领,没有哪一个敢像阿史那都支这般,对‘昭武九姓’极尽压榨凌辱。人人都说可汗的牙帐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哪一样不是从你们手里抢来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要阻断商路,大肆掠夺,待你们如同奴婢!就连他的一个区区使者哥利,都敢对你们颐指气使!你们九姓大酋长无一不是王族贵胄,若真有血性,怎么会忍受如此欺压!早就想方设法,逼迫突厥人让步!”
石象先和何屈霜咬牙切齿地跳起来,拔汗连忙拦住他们。
拔汗听出了弦外之音,小眼珠子转了转:“吏部刚才说,可汗的牙帐之中堆了无数金银珠宝,全是靠欺压‘昭武九姓’得来,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不过吏部弄错了一点,我们并不是心甘情愿要受都支欺压,而是日日夜夜都想把财产夺回来。然而,西域局势哪里轮到我们说了算?崔都督与杜都护的性格,吏部想必也清楚,他们根本不是能与可汗相抗衡的人!我们当然想要为吏部出钱出力,只是,如果我们助吏部攻下千泉,吏部会不会立刻就将我们这些浴血而战的人踢到一边了?”
裴行俭笑了一声,说:“我大唐疆域之广,兵戈之盛,亘古未有,靠的是什么?有功者赏,有罪者惩!言必行,信必果!天子想要的是西域安宁,而绝不是什么可汗的财宝。诸位能为天子效力,还怕不能共沐天恩吗?待我攻下牙帐,先让你们一人挑选三百件宝物,这样可好?”
三位大酋长觉得浑身鲜血都涌进了脑袋,他们比裴行俭更清楚,可汗牙帐里都有什么。
“你们拿定主意了没有?”
拔汗当先跪了下去,抱着裴行俭的腿说:“你是西域的大都护,你要说话算话!”
石象先和何屈霜也跪在他面前,称自己全凭差遣。
裴行俭递给他们一人一杯酒,要他们各换了一身白色长袍,引他们走到一扇门前。
“你们若推开这扇门,便再没有反悔余地。”
拔汗硬着头皮推门,三位酋长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间屋子里充满神秘的异香,一尊神像戴巨大狮头帽子,遮住了面庞。他身披虎皮,手持三叉戟,端坐在挂金鸡帐子的重床上。这是祆教斗战神,是有十个化身的力大无穷、战无不胜之神。
“跪下立誓吧。”裴行俭站在一旁说。
“神像”从重床上站了起来,不知狮虎皮之下是什么人,步伐沉稳威严,在他斗战神金色和银色的细铠上,还刻着鬃毛飞舞、狂烈咆哮的狮子图形。
三位大酋长膝盖都支撑不住了,全部跪倒在地,不敢仰视。“斗战神”用三叉戟点了点他们的头顶和双肩,听他们念完誓言,再缓步坐回重床上。
裴行俭要三位大酋长各将一件信物献在斗战神脚下,并且说:“各位再次看见信物时,不要忘了今天的誓言。”
在祆教信仰中,对斗战神起了誓,如果违逆,不但自己身首异处,还会祸及子孙。
三位大酋长重新出来之后,依然觉得还在梦境之中。
裴行俭留他们在官署厅中吃饭,席间问起康、米两姓。
石象先说,米野那精明强悍,不过关于她有一桩丑闻流传甚广。她两年前因为悍妒与丈夫康艳典斗殴,之后竟为此要杀死自己亲生儿子,这件事令康艳典又惊又怒,逐渐与她疏远。不过这种家丑多半也有旁人添油加醋之嫌,夫妻斗殴,何至于竟要将孩子杀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