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深沉。
内宅厢房中。
卜氏按贾芸所请,将冻好的新鲜羊肉切成薄片,加上一些海货,口蘑之类的食材,做了个精巧的火锅。
天冷了,贾芸就爱吃火锅。
羊肉片,牛肉片,新鱼片,还有海货。
这年头海货就叫俵物,有大周沿海的,也有从朝鲜国或倭国那边过来的。
这些小国没有什么特产,朝鲜那边还有高丽扇,倭国就是倭刀加海货。
泡发的海参,鲍鱼,海螺片,细细切成薄片。
在沸汤中一滚,蘸上蒜泥油碟,外面寒风呼啸,雪花飘飞,在暖和的室内涮着火锅,着实是无上享受。
但刚吃上几口,贾芸的享受就被打断了。
有人来访。
而且不得不见。
裘良这个南城指挥亲自来了。
但此人和贾芸只打了个招呼,便是坐在外间喝茶。
内室中,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和贾芸对坐着。
此人一脸傲然,手指点着桌面,发出烦人的笃笃响声。
很明显,这是一个喜欢居高临下说话的人,也喜欢用小动作来拿捏人心。
但更明显的是,他这一套对贾芸毫无用处。
贾芸面色淡然,喝着上好的碧螺春,吹去浮叶,盖碗里飘上来的烟气挡住贾芸的脸,使得他如神仙中人般淡定从容。
说起来,这碧螺春才刚成名几十年,是太上皇南巡时发现的好茶叶,京师人都是趋之若鹜,把这茶叶捧的老高。
眼看贾芸一心品茶的样子,对面的中年人暗恨。
这小子还真的是油盐不进!
“贾东主,个中利害不用我家主人多说吧?”
中年人按捺不住了。
他是刘景云府中的大管家刘升,和贾家的大管家赖大,赖二兄弟一样,在这些勋贵府邸里,管家其实地位不低。
甚至贾家因为过于宽纵,赖家的地位比疏宗的贾家子弟都要高的多。
就算地位特殊的宝玉,遇着赖大了也得做出要下马行礼的姿态。
可想而知赖氏一家在贾家是何等地位了。
刘升的地位不及赖大兄弟高,但也是刘景云的心腹。
此时奉命而来,原本想在气势上压贾芸一下,结果反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
“呵呵。”
贾芸冷笑一声,放下茶碗,说道:“按诚勇伯的说法,这账簿至关重要,金沙帮岂会随意乱放?至于说落在我手中,那是完全没影的事!”
刘升阴恻侧一笑,说道:“贾东主,要不然再想想?你可一定要清楚晓得此事的利害,恕小人说话狂妄,这事要发作出来,以贾东主现在的身份,就算有五品捐官在身上也是顶不住这般大事,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自误前程!”
贾芸心中一阵厌恶,接着就是无比愤怒。
很明显,这是刘景云在给自己施压。
而且对方明显不会这么算了。
现在是压着自己交出账簿和相关物品,五城兵马司给金沙帮一个交代。
没准还收了不少银子。
然后自己这边没了账簿,刘景云这个诚勇伯再从官面上打压,甚至抓捕书局的人,封掉书局,以此逼自己就范,用这种手段来勒索好处……
别以为对方做不出来!
贾芸既然拒绝了文官方面的拉拢,不愿给别人挡刀。
那么就得有觉悟单独面对惊涛骇浪的心理准备。
就如眼前。
刘升咄咄逼人,态度傲慢。
表面上还是在替贾芸着想。
如果贾芸涉事不深,如对方所说交出账簿,感觉上是去了一个麻烦,实际上接下来的麻烦才是真要命了。
“刘总管,我现在确实不知账簿之事,这样吧,我向底下人问问,看看那日交战时有没有人搜出什么东西来,如何?”
在刘升看来,贾芸这是基本上服软了。
只是还有些顾虑。
当即刘升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得意之色。
“贾东主放心,我家主人说了,此事了结,没有人再敢为难贾东主,也不会有人再来寻贾记书局的麻烦。”
贾芸身形靠向椅背,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如释重负。
……
“芸哥儿,有空咱们喝上两杯。”
“裘指挥客气了。”
裘良奉命而来,是给刘升押阵。
也是代表着五城兵马司的一致意见。
此时眼见刘升一脸得色的出来,裘良也是微笑着上来示好。
假惺惺的令人作呕。
贾芸淡然回应,没有丝毫给对方面子的意思。
裘良往来的是贾珍,贾琏,贾蓉。
此人一直站在敌对方那边就说明了一切。
但凡贾珍等人对贾芸稍有回护之心,裘良的选择都会不一样。
刘景云也不会肆无忌惮的来欺压贾芸。
甚至现在的压制还只是个开始。
贾芸一眼就能看的出对方的险恶用心。
此时对裘良的态度冷淡,反而是能迷惑对方。
心有不满的贾芸,才显得更加无力和可笑。
……
裘良与刘升并肩而出。
甚至,裘良要落后刘升半个身位。
虽然裘良是侯爵之后,但他现在身上已经没有爵位。
家族出尽全力,只是保他任实职武官,也是裘良自己精明干练,不怕吃苦。
贾家那些纨绔,一个个坐吃山空,裘良既羡慕,也鄙夷。
身前的刘升虽然只是个奴仆管家,但伺候的却是三等伯,都指挥。
裘良对其毕恭毕敬,并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刘总管,那贾芸怎么说?”
“还在犹豫,不过我估计几天内他会交出账簿的。”
“哈哈,果然如此。”裘良含笑道:“他又不想投靠石磊一伙,想独善其身,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没有人护着,咱们伯爷的压力,他怎么扛?”
“是啊,这小子推说要问问下头人,我估计再过几天就突然找到了。”
“等他交出账簿,再收拾他?”
“这是自然,伯爷到时候还有倚重裘指挥你的地方。”
裘良拍胸口道:“请大总管和伯爷说,我裘某一切听伯爷的!”
刘升嘴角含笑道:“是么,那贾芸可是贾家的人,和裘指挥的家族可是相交莫逆啊。”
“他只是一个疏宗庶子,和贾家嫡脉是两码事。就算是嫡脉,犯到伯爷手里,我肯定也是帮伯爷!”
刘升与裘良二人相视一笑。
刘景云是需要裘良这个好用的打手。
裘良则需要这个现任三等伯和都指挥的提携。
双方当然一拍即合。
至于贾芸……
裘良还真不曾放在眼里。
现在射雕还有些热度,还有那什么报纸确实受欢迎。
但只要勾结匪类涉及江湖仇杀,杀伤多人的大帽子扣下来……
加上春闱在即,最大不过大比,朝廷要消灭一切可疑的不稳定因素。
贾芸没有硬实的根基背景,只是一个有名气的文人罢了。
在大事大非面前,忙于准备春闱的举人们会为贾芸出头?
书商东主们会为贾芸鸣冤?
报纸的订户们可能会遗憾报纸不见了,但为了贾芸他们又会做什么?
刘景云看的很清楚,裘良也看的很清楚。
所以在此时此刻,裘良的笑容有点肆无忌惮,和刘升一样,充满着从容自信的味道。
他们一向是如此压制普通人,并且在他们身上捞取足够的好处。
向来如此。
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