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初的约定,周京霓坚持由她来负责冰岛的行程,订好机票住宿之后,两人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沈逸带她吃遍了过去三年他常去的餐厅,因为要从伦敦起飞,他们决定提前过去玩几天。
出发那天,她在公寓地下停车场看见了另外两台不同色的跑车。
有一台挂着北京车牌,是沈逸买的第一辆法拉利,也是当年她亲手挂上车牌那台,此时挡风玻璃上已经落了些灰尘,而停在一旁那台挂YY1226车牌的,一尘不染。
我的生日?
周京霓看着车牌自语,缓缓陷入思绪,想起他最初的IG头像,那时她只顾着怨他失信,不愿意相信他真的还惦记着自己,后来她去悉尼也用这个软件时,他早已换掉了头像,她也渐渐遗忘,此刻亲眼看到这些时,情绪的瓶子仿佛被打翻,心里五味杂陈,却总归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反复呼吸平缓住了内心的波涛涌动。
转而,她平静地歪头看向他,抿唇一笑,“还记得吗,以前我说我最喜欢红色的法拉利,你还不屑的笑我土呢,现在反倒改变心意了。”
沈逸哑声一笑着轻哼,说:“人总会变的。”
“也对。”她缓慢地低下头。
他把车钥匙递给她,“试试?”
“算了。”周京霓没接,转身背对他,手指惜爱般的轻抚过车身,“我现在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了,也不熟悉你们这儿的交通法规。”
“你开吧。”
说完敲了敲副驾车窗,扭头笑着示意他开车锁。
沈逸看着她的动作和笑容,心沉下去,手指跟着收了收,却也没说什么,按下车锁,拉开车门坐进去。
-
那之后的几天,沈逸带她游逛了伦敦着名的景点,两人步行在店铺琳琅满目的街头,一路走走停停,偶尔进店逛一圈,她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漂亮的摆件,看见便拔不动腿,这会儿驻足在一家手工娃娃的店铺橱窗前来回欣赏,他温和的笑着看她,静静听着她神采飞扬地指着里面的娃娃向自己介绍。
他时不时点头附和,也会随心给句评价,“蓝色裙子那个不错。”
“我喜欢奶油黄的。”周京霓食指一点玻璃,扬起嘴角笑,“黑发,裙子是绸缎的,上面是刺绣,我们中国的元素。”
看完,她直起身要走。
沈逸问:“不买?”
“我都长大了沈逸。”风吹过,周京霓小脸儿往围脖里埋了埋,手揣进兜里往前走,“有点渴了,买水去吧。”
沈逸回头看了眼橱窗,目光顿了好一会,迟迟说好。
结果走到头,两人都没找到便利店,周京霓嗓子干的讲不出话,干脆转身走进一家咖啡店,不看菜单,直接要了两杯冰美式。
拿到咖啡,往外走,沈逸推门时,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这家店我来过,味道不错,也格外苦,但你不是不喜欢喝咖啡,尤其是这个。”
“人不会一成不变啊。”周京霓小嘬了一口。
沈逸脚步一顿,缓缓松开门把手,沉着声牵唇一笑。
周京霓皱着眉头咽下咖啡,捻着吸管来回戳了戳冰块,舌尖还在回味苦涩,又尝一口,最后忍不住咂舌道:“的确比平常喝的苦很多,还带点酸味。”
“喝不惯就别喝了。”
“嗯。”说着,她又摇头,狠狠吸了一大口,这一下,口腔冰得牙齿打颤,冻红的鼻尖微皱。
沈逸浅浅一笑,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着的小东西递向她,同时拿走她手里空了一半的纸杯丢进垃圾桶,说:“他们家店的手工焦糖饼干,很甜,配咖啡刚好,猜你会喝不惯就帮你拿了。”
是一块被原色纸皱巴巴包着的方形手工饼干,在他手心静静躺着,被落日的余晖赋予光彩。
周京霓视线从饼干中抬起看向沈逸,看见他眯着笑眸在注视自己。
这一瞬,她想起小时候。
...
关于六岁以前的事,周京霓记忆模糊,唯独有一件事不同。
那是她与沈逸第一次说话。
是读幼儿园中班时。
从小沈逸就不爱吃甜,可她爱的不得了,每每遇到各家长辈过生日吃蛋糕时,那个专门给小辈准备的蛋糕,一准被她骄纵地刮下来齁甜的奶油盛进自己盘子里,有一回被旁的小孩告状了,爷爷虽宠溺她,却严格约束她的礼教,于是当着所有人面严厉批评她,再给其他小朋友们发水果软糖以表歉意。
那是她最爱吃的,这次爷爷唯独不给她,她知道错了却也架不住心智幼稚,尤其是在那小女孩得逞后朝她得意吐舌头时,感觉丢人极了,一个人委屈巴巴地躲在后院树下掉眼泪。
“喂!”
听见动静,她回头,看见沈逸往这走,她慌忙擦掉眼泪,接着看见他一脸不屑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她。
“呐,给你。”他耷拉下眼皮,扯着嘴角一笑,“不就一块糖,有什么好哭的。”
但她不肯接。
“你吃不吃!”他高昂着下巴努嘴,一副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姿态。
周京霓大声道:“你是谁啊!我不吃!”
他就执拗的端着那只手。
她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得更凶了,哭久了吸不上气,鼻子一抽一抽的,鼻涕还往外冒泡,当时他嫌弃地咦一声,一边撇嘴一边剥开糖硬塞进她嘴里,顺手用袖子使劲抹了下她脏兮兮的下巴。
当时他用了点力,她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一步,刚抬头就听见他说:“哎,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
“你好笨啊。”
“你才笨!”她狠狠地瞪他,又哽咽地骂一遍,“你才笨!!”
沈逸切一声,歪着头说:“你来过我家那么多次居然不记得还不笨吗,而且你就在我隔壁班,我天天都能看见你,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往外跑!”
周京霓泪涔涔的怔站在树下,想了半天。
“喔,那你叫什么。”她抹了一把红彤的眼睛,糖在嘴里化开,水果的甜味流淌在舌尖上,化解了心里的难过,她偷瞄他,忍不住悄悄嚼糖,含糊不清道:“我叫周京霓。”
“沈逸。”
“嗯......”她闷声点头,问:“你找我干嘛。”
沈逸神秘地眨眨眼,说:“你吃那么多奶油,肯定爱吃甜,那以后我吃蛋糕你吃奶油,咱们分工怎么样?!”
“啊。”
那时,她呆了好久,愣愣地答应了。
所以小时候,她负责吃奶油,那些干噎的蛋糕胚都归沈逸,之后学校里碰面时,他还总能从包里掏出一把奶糖塞给她。
...
也许就是童年那抹不一样的甜味,让这段记忆不被岁月冲散,仔细回想,却是最幼稚纯粹的快乐。
周京霓抬手。
沈逸把饼干放在她手里。
她撕开包装,咬下一小口,笑起来,“还挺甜。”
“嗯。”沈逸笑应,自然地从她手里接回来包装纸。
“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那块糖吗?”周京霓提起刚刚想的事,又补充一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我那个。”
“记得。”沈逸淡笑。
“可惜停产了。”周京霓有些失落,觉得口里的糖都不甜了。
“是吗?”沈逸点点头,双手揣进口袋,“记性挺好啊,我都忘记什么牌子了。”
周京霓哼笑,不理他。
路过香薰店,有人推门而出,风铃叮当碰撞,一阵风,空气弥漫起来一股独特的香调。
迎着落日,她仰头深深嗅了一下香味,笑着说“好闻”,觉得很像沈逸身上的味道,忍不住向他倾眸,看见霞光映在他脸上,澄澈明亮的眼睛泛起波光,周身渡一层光晕。
好像梦境。
这一刻,她想永存,忽然,一道好听的嗓音传入耳畔。
“是19-69的chinese tobacco,前调佛手柑,烟草还有柠檬,后调记不清了,好像有雪松,所以闻起来不太刺激,很淡。”
说完,沈逸低头瞧她。
周京霓想了两秒,问:“你是不是经常用这个香水?”
“是。”他应。
原来。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时,她点头,浅慢撩起头发到耳后,在心里默默记住这款香水名。
......
“前面就到了。”沈逸抬手指着前方。
周京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亮起玫红色灯光的伦敦眼,笑意深了点,雀跃地哇呜一声,唇齿间呵出一口白气。
她步履轻快起来,踮着脚转了个圈倒着走,游人众多,沈逸时不时提醒她慢点,她脚步一顿一停,路过巷子口,围巾一角被风扬到后面,差点拍到一个小男孩脸上,好在被沈逸及时拎回来,她也被他顺手拽到身边,两个人就挨了一下,几秒又分开,那小男孩子还在懵懂地舔棒棒糖,她笑得开心,抛下一句“u r so cute”,转身双手捂住口鼻呼热气。
“以前来的时候是白天,而且雾气朦胧的,没想到晴天的落日这么美啊!”她高呼。
“是吗。”沈逸温柔地笑着凝视周杳杳亮晶晶的眉眼,说:“悉尼的,也很美。”
周京霓在举着手机拍晚霞,目光看着前方一瞬不瞬,随口说道:“那以后你再来呀,我带你去沙滩那里看,是粉紫色的。”
沈逸捏了捏饼干的包装,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笑了一下,说好,但眼睛又很酸。
-
隔天早上,周京霓拖上巨大的行李箱到酒店大厅。
“这么大?”沈逸接过手,刚推动,动作一顿,“这么沉。”
周京霓在低头敲手机,头也不抬地轻哼一声,嘴里三两下地嚼动薄荷口香糖,头发向后一拢,扣上鸭舌帽,房卡放在前台,她继续看着手机跟在他侧后方走,挎包滑落到手肘间也没管。
酒店服务生在搬行李,沈逸看她,“你忙什么呢。”
“嗯?”周京霓注意在手机上,心不在焉地回道:“噢,江樾问我什么时候回澳洲。”
沈逸皱眉,但不说话。
去机场的路上,周京霓自然地连上蓝牙,放起江樾未发行的新歌,时不时跟着旋律哼两句,看窗外时,音乐毫无征兆地停了。
“你干嘛关上?”她回头问。
沈逸说:“我不喜欢。”
周京霓噎了噎。
“江樾让我帮他试听一下。”她想去打开音量,他抢先一步断了蓝牙,她怔着静了两秒,理了理裙摆,义正言辞道:“沈逸,你干嘛?”
“你和他什么时候熟到这种程度了,一个歌手外传自己的新歌?”沈逸一边说,一边打方向盘拐弯,目光变深,声音悄无息的低三度。
周京霓想了想,诚实地说:“他来悉尼之后。”
“你知道他父亲现在最大头的生意是军火交易吗?”沈逸瞥她一眼,降了车速缓缓压过减速带驶入停车场,“不仅如此,还有见不得光的——”
周京霓打断掉,“我都知道。”
“是吗。”沈逸勾了下唇角,随意中略带谑意,“那他倒是还挺坦诚。”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周京霓反问。
话音落下,身旁的人缄默着没有作答,她感觉逼仄的车内气氛压抑到极点,打量过沈逸脸庞,却找不出情绪来源,她低下头去解安全带,车内传来降档声浪,余光里一副墨镜被丢在中控台间,车熄火,安静被打破。
沈逸缓缓道:“之前说他对你好就行,只是不想你自己一个人,但他和我们始终不是一类人,他背后家庭牵扯到的东西都是你无法应对的复杂。”
“因为出身就给别人判死刑?即便这个人很好?”周京霓动作顿下,蓦地一笑,头挨在枕靠上,眼睛盯着前方直到模糊,过了会儿按下安全带卡槽,“其实我没资格讲这些,我说的不就是以前的我吗,年少仗势,总动不动对人撂脸色。”
沈逸默声。
哒。
安全带弹回去,周京霓手被卡扣打了下,有些疼,她眉心微拧,唇抿成一线,抬头看他,“沈逸,后来我发现,这世上所有的久处不厌都是因为用心,谁和谁都不是天生合得来,总要各让一步才能看清对方的全部。”
“因为他喜欢你。”沈逸目光扫落的地方,似雾气飘过,留下一片潮湿,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爱可以掩盖污迹,缺点是盲区,但没有了爱之后呢?”
“污迹和缺点?”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解释。
“嗯。”
周京霓撑着头,发了几秒呆,“可江樾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逸侧头,无声回望她。
她笑了下,音情顿挫,“沈逸,你知道的,我不擅交朋友,但没人会拒绝雨天有人为淋雨的自己撑伞,你说对吗,而雨伞倾斜那一瞬间,很多话都不作数了,很多事都不值一提了。”
“但——”
“沈逸。”她打断他。
他嗯了声,有些烦躁地抽出一根烟点上,落下车窗让风吹在脸上,夹烟的手搭上方向盘,听她继续说。
“在我这儿,友情是同舟共济,就像那年你飞回北京,我彻底原谅了你骗我,你来悉尼找我,让我觉得你不回消息的每个瞬间都有苦衷,后来,在香港看到你,那一刻,我想,有你......”周京霓一顿,改口,“有你们,我这一辈子值了。”
她胸口起伏着,怕被发现眼神里的波动,几次躲闪他的目光,深吸气时几乎不敢有动作。
余音回唱。
烟持续燃烧着,沈逸没说话。
四周仿佛被静音。
......
看着周京霓垂下的眼眸,沈逸脑袋里走马观花地掠过与她细数不清的过往,想起彼此照亮对方灰暗生活的十多年,回想曾经与她刻骨铭心的年少轻狂,可人生如戏剧,她变了,他也是,无论思想还是性格,但比起这些,他始终没法看清与她的感情是怎么变到这一步的。
他承认很多事要盖棺定论。
“我知道了。”沈逸按灭烟,抿着的唇松开,“走吧,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登机了。”
周京霓身形一顿,缓慢环臂,别开脸。
一句猝不及防的“我知道了”将话题就此打住,明明是他忽然起头这些事,到头来又由他冷静潦草的收场。
她觉得好笑又难过,眼睛又湿了,埋首耸肩,慢吞吞地说了个好,下车后却回眸弯腰,提醒他起风了多穿点,很快关上门,只留给沈逸半分看不清的靡靡笑目。
-
飞往冰岛的途中,有个小孩总哭闹,周京霓戴上耳塞看旅行攻略,即便作用微乎甚微,也不在意这点细微噪音,倒是隔壁有个韩国人忽然骂了几句难听的脏话。
用韩语骂的。
周京霓没听懂,但从语气不难分辨出这并非好话,后听见对方母亲立马道歉后那人还不依不饶,甚至向空姐提出让对方换座位的无理要求,她很快挑到了起矛盾的点,刚巧她与沈逸座位间的挡板没升起,一恍神间,看见他放下杯子直接拉开门。
“矫情什么?你小时候没哭过?”他面无情绪地摘下右侧耳机,淡淡往那瞧了眼,“我觉得应该换座位的人是你。”
韩国人明显愣了,很快用蹩脚又口音很重的英语质问回去,“你哪个国家来的?很搞笑哎,我有权利提出我的诉求,而且我凭什么换位置?”
沈逸回:“因为你更吵。”
话落,韩国人不爽了,手里的报纸一掷,空姐立马挂笑准备劝阻,沈逸再次撇了下脑袋,往那带一记冷厉的眼风,轻描淡写的一字一顿道:“积分升舱是为了让你有机会享受头等舱服务的,不是来刁难别人的。”
“没错......”四周议论声四起。
有人竖拇指表赞同。
周京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大概,看着沈逸,用眼神说一字“爽”,沈逸朝她会心地挑一下眉。
当然,沈逸还没说完,任由那人念鸟语骂骂咧咧,他只管全程讲英语。
“想所有人都满足你的需求就去坐私人飞机。”一顿,沈逸手指覆上玻璃杯敲了两下,从容一笑,“而且很不巧,你乘坐这班航空归属我们国家,不想进黑名单就安静点。”
几秒之内,四周噤若寒蝉。
话里是摆明不藏的威胁警告,换别人说出来能有十分怀疑,偏偏这话被沈逸讲得格外轻松,笑意还让人捉不透,仿佛真就信手拈来。
说完,他还事不关己似的端起杯子喝橙汁。
一口流畅正宗的英腔,简单几句就把对方压得死死的,半天硬是憋不出一句话,随着那人只能丢白眼泄愤,空姐和小孩母亲一齐向他致谢,但沈逸只微一颔首,并未言语半字便关上门。
周京霓略有点回味刚刚他轻松怼人的场面。
“你怎么知道他是积分升舱?”她语调很慢地“啧”了一声,放下平板在腿上,手托着脸看他,眼神悬起几分崇拜,打算正儿八经地赞美一番,“其实我也看不惯,但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站出来伸张正义。”
“升舱的不供应头等舱餐食,他说话声太大,顺耳就听见了。”沈逸答得慢条斯理,但没应下半句话,已经偏头戴上耳机闭了眼,“昨晚叶西禹找我做高数题,没睡好,困了,我眯会儿,你自己玩去。”
周京霓嘴上答应着,手不老实地摘掉他一只耳机,往自己耳中放时,眯着笑问他,“你在听什么歌?”
“陈奕迅的《十年》。”沈逸说。
怪不得嗓音这么耳熟,周京霓以前听过,偏头看见他好似睡着的模样,眼眸暗了许,也躺下,盯了会机舱顶部,直到困意上来了,听着歌闭上眼。
-
来冰岛维克小镇的第一天下午,天气有些恶劣,温度持续零下,天空飘着雨夹雪,出机场后还砸了会儿冰雹,暴风也吹得人站不稳。
周京霓冷得抱臂取暖也抵不住激动昂扬的旅行热情,想冒雨去逛彩虹街,结果建议还没说完就被沈逸一口否决,她眼巴巴地趴车窗看沿途风景,他不惯她,自然地吩咐司机直接到酒店。
其实她也被冷风吹的头疼,洗完热水澡就趴在床上昏睡过去了。
凌晨时分。
周京霓正做梦,耳边传来时而高时而低的拍门绝奏。
嘭,砰,嘭——
啪啪啪。
接着是叩敲的声响。
她挫着火爬起来去开门,正要骂,瞧见了靠在门边的沈逸,双手揣兜里,懒悠悠的。一身黑,冲锋衣拉链到顶,红色鸭舌帽压在眉骨上,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
走廊的光亮微弱,衬得他皮肤更白,气质冷得和屋外的雨雪融在一起。
但此刻,周京霓被搅乱睡眠后心情不爽,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浑身提不起来劲儿,说话有气无力,“屋里这么暖和,你穿成这样不热?”
“将就。”
“所以你这个点找我干嘛。”她没精打采地往里走。
沈逸岿然不动,抬手腕看表,貌似正经地思索着说:“你大概还有最多十五分钟的时间收拾自己。”
周京霓不搭理他,躺在床上假寐。
沈逸走进来,打开行李箱,把看顺眼的衣服挑出来丢到她旁边,自顾说他的。
“司机说了,今晚Kp指数很高,极光大爆发的几率很大。”
“外面不下雪了,但有风,你穿羽绒服。”
“当然,你不看就继续睡。”
终于,她眼皮动了一下,在沈逸无形的催促下,把凉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渗进血液,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在洗手间里彻底清醒过来。
穿上白色羽绒服,沈逸把一条柔软的湖蓝色羊绒围脖缠绕在她脖子上,两圈之后,她闷得慌,尤其是坐上车,狭窄的空间内,空调热风被开到最大风力,气体交换不流畅,她半降车窗缓解头晕,随着车子驶入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她新奇地看着远处起伏的矮山丘,四处环顾,一寸一寸收揽余景,眼底满是期待,即便如此,还是不忘吐槽一句。
“妆都不给我化,万一今晚真的能看见极光,我怎么拍出很美的照片。”
沈逸睨了她一眼。
外面还在刮凛冽的寒风,周杳杳凭窗而望,胸前捧着热水袋,下巴藏进暖和的领口里,只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在眨动,长发迎风呼啸而起,冷的缘故,白净的皮肤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灵动。
“不化妆是另一种感觉,够好看了。”沈逸音调没什么起伏。
周京霓歪头往后一靠,手拨动一下毛线帽尖的绒球,“少哄我。”
他挑眉,“说了你又不信。”
她漾着笑轻哼。
“小姑娘,你男朋友说的没错哦,你素颜比荧幕的明星好看,化了妆直接碾压曾经的港姐呢!”中国司机大叔透过车内后视镜朝她一顿乐呵呵笑,就是普通话不标准,像港普。
“是吧帅哥。”司机靠边停车,回头说:“到了两位。”
沈逸单手撑着头,腿交叠着搭在前方,闻声掀了掀眼皮,三心二意地“嗯”一声,而后往旁侧稍了眼,白芒的雪光映入他眼底,瞳孔融浸漆黑深夜。
一声嗯。
不知道是在回应哪个句话。
周京霓读不懂他眼底的意味,也懒得猜了,按开电动门,跳下车,仰头看星空中出现的白色云雾状色带时,听见沈逸在后面说“看来今晚能看到”,她弯眸笑起来,像小鸟似的展臂冲下坡,奔跑进一望无际的雪地,风声压在耳边,感觉鲜活的心脏在跃动,她回头,与站在坡上的散漫少年遥遥相望。
他在眯眸浅笑,眼睛像棕血珀。
电影有结局,人生亦如此,但今夜无所谓了,她依旧选择为他沉溺,生命为心爱的少年燃烧。
“沈逸!”她高举胳膊招手,“快来!”
沈逸垂眸,不紧不慢迈步往下走,伴随嘎吱清脆响声,身后雪地,一步烙下一个脚印。
在两人只有几步之近时,周京霓弯腰抓起一把雪团砸向他肩膀,雪溅到他嘴角,她笑得不能自抑。
沈逸拂了拂衣服上的雪,趁她蹲在雪地上划字母时,一把雪扔进周杳杳后脖颈。
“啊!”
“你想死啊沈逸!”
两声尖锐地爆鸣撕破苍穹,伴随少年朗朗笑声。
冰凉的雪灼刺皮肤,周京霓弯腰,头朝下倒出来雪,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挥着拳头冲去揍沈逸,来回追逐几回合下来,两人跑得气喘吁吁,鼻息间呼出大片白色雾气。
她躺在地上,仰望变幻莫测的星空。
沈逸屈膝坐在她旁侧。
“以前想来冰岛是因为《中国国家地理》,想看看这个冰与火共存的国度,想听着瀑布望极光,想站在冰川间看极光,想泡在温泉里等极光,后来你说,这里可以看下雪的海,我觉得自由又浪漫。”周京霓徐徐说着。
“浪漫吗。”沈逸转过头,如幻的月光落在他和她的侧脸上。
周京霓笑,“嗯!”
她看着天空,在心里说:因为你在我旁边,就像万物逢春,船舶靠岸,一切都浪漫的合理。
“我们列个人生清单吧沈逸!”她扬声道。
沈逸轻声疑问,“嗯?人生清单?”
周京霓弯唇,伸出小拇指,“不管以后你在哪,我在哪,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南极探险,去肯尼亚看野生动物大迁徙吧,一起走遍世界怎么样。”
“拉钩?”她晃了晃手。
沈逸愣了下,看着她伸来的手,沉默几秒后无声笑了下,不再看她,整只手握住那只冰凉白皙的小手,温和道:“有时间一定。”
那手指在手里忽然颤了颤。
他握紧。
她轻飘飘地嗯了下。
一切都静了。
在四面连绵旷野的雪夜,连风都寂了,仿佛只有他们的存在。
......
凌晨三点半,星空下,白条开始变绿,从静止状态开始大幅度舞动,颜色不断变换,极光如倾泻漫溢在天空中的荧光帷缦,丝缕蔓延天际线,星河被神秘绿光萦绕。
“是极光!”周京霓颤着声音,激动地指着远处,挨过沈逸肩膀碰了碰,捂着嘴不可思议道:“真的是极光!好美......天呐。”
沈逸看着她笑了。
“我给你拍照。”他打开手机,听见她说等下。
周京霓双手合十,紧闭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认真许愿。
“......”沈逸一直看着她,等着,直到她睁开眼睛,替她把帽子拉下去盖住冻红的耳朵,笑问:“刚刚许什么愿了?”
周京霓郑重地摇摇头,笑得嘴角咧起,“说出来就不灵了。”
“......”
沈逸听笑了。
在这些时刻,她总这般像小孩,可爱到无法用巧言花语去描绘,只有眼睛懂。
“三年过得好快呀,一转眼你毕业了。”周京霓忽然感慨。
沈逸说:“是啊,真快。”
“之后打算干嘛。”周京霓仰头往他那看一眼,只停顿几秒,太阳穴忽然一跳。
“你呢。”
“我还没毕业。”她说:“而且是我先问你的。”
沈逸茫然地一耸肩,低下头翻刚拍的照片,“其实还没想好,你呢。”
周京霓盯着远处,“再读一年书。”
“还在澳洲吗。”沈逸始终记得周杳杳曾经的梦想,觉得她值得去更高等的学府深造,所谓命运,不配做她的对手,“不换个地方?”
“不换了。”
周京霓长吁一口气,三年了啊,这一路走来,她总以为造物主捉弄够了就能未来一帆风顺,可最终不得不反复向命运妥协,也释怀了曾经无法理解的遗憾。
她又问回去,“那你一点打算也没有吗?”
“有。”他说。
“是什么。”
沈逸神色没什么变化,举起手机,镜头对准极光,缓缓开口,“大概率也是继续读书,不过我想换个国家,杳杳,考虑之后一起去美国吗。”
话落,“咔嚓”一声。
他目光转向她,等答案。
因为他一句话,周京霓心一紧,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屏息不敢动脑袋,明明该开心的话,心里却不知道为何弥漫酸涩之意,换作以前,她会不假思索地答应,高兴地蹦起来,现在却犹豫了。
她终于有反应,垂眼问:“为什么忽然想去美国了。”
“可能是因为喜欢。”沈逸没法说清。
“......嗯。”周京霓被情绪封印喉咙,眼睛干的痛,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没情绪地攥了下手指,说:“沈逸,我爷爷见我的最后一面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不要那里了。”
“那换个国家?”
“沈逸。”
“嗯?”
“不论去哪里,你家里会同意我们一起读书吗,沈逸,我顶着政治犯畏罪自杀的女儿的名头,没人会不避讳,你比我清楚,我这辈子都洗不清这个污点,所以你那时才来英国了不是吗。”她咬着牙别开脸,忍着忍着也红了眼。
沈逸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
“周京——”
“求你了,别说了。”她打断他,眼泪快掉下来。
过了会儿,他听到周杳杳说“算了”,然后看见她笑了笑,“我习惯澳洲了,换个陌生城市还要再熟悉很久,沈逸,我们在各路的顶峰相见。”
良久,沈逸放下了手机,说:“好。”
-
结束旅程,去机场的路上,沈逸无数次看向安静的周杳杳,把那个黄裙子的手工娃娃送给她时,她也只是笑了一下。
她就那么抱着娃娃沉默了一路,就连登机前一刻,也只是朝他挥挥手就走了。
那份喜欢好似永远尘封在那些酒精里。
-
回到悉尼,出租车到达公寓,周京霓在电梯里换着手机卡往外走,准备掏钥匙时,在门口看见一个黄色包裹。
她拿起来。
居然是之前寄往英国的包裹,她打电话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是她粗心填错了信息才被退回。
周京霓叹了口气,艰难地推动行李进门,轮毂在地毯上发出巨大摩擦动静,客厅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她愣了愣,有点儿恍惚地抬头,眼中出现一张许久未见的脸,下一秒,她手骤然松开箱子。
叶鸣舟却平淡的开口,“你总算回来了。”
周京霓直勾勾盯着对面,看见母亲头发更短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但貌合神离的亲情不足以支撑太多,她最后默不作声地捡起箱子放到柜子上,换下鞋,绕过杵在原地的母亲往里走。
手腕忽然被拉住,她波澜不惊地回头。
“我在和你说话。”叶鸣舟低声说。
周京霓就笑了,嘲讽又悲哀,“所以您来我这儿干嘛呢,又怎么进来的,是麻烦倪安了吗。”
叶鸣舟眼眶红了,努力维持最后一丝端庄的姿态,握在女儿胳膊上的手松了松,一下,又一下,最后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去哪了。”她问。
周京霓不理,继续往卧室走。
那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喊她,“周京霓!”
“......”
“你是一辈子不打算和我说话了是吗?”
“......”
“我知道你怨我。”
“您错了,我谁也不怨,你们不是都有自己的难处吗。”周京霓勾了勾嘴角,冷漠地推开门,又关上,放倒行李箱,掰着密码锁,身后门被重新推开。
“你是不是去英国了?”叶鸣舟语速很稳。
周京霓只盯着一个地方,机械的把一件件衣服往外搬,“嗯,然后呢。”
叶鸣舟语气冷下去,质问道:“是不是去找沈家那个?”
“出去。”
“是不是!”
“和你无关。”
“你旷课就为了去见他,你喜欢他是不是?!”叶鸣舟再也忍不住。
周京霓终于停了动作,抬头看前面的落地窗,夜色弥漫,对面高楼灯光恍影,成了黑夜点缀,这一刻,她眼里一片猩红,猛地把衣服砸进行李箱站起身,回身看叶鸣舟。
“我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对,我喜欢他怎么了?!”她嘶哑着声音吼,汹涌的委屈情绪让她快要喘不上气,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你没资格管我!知道吗!”
啪!
叶鸣舟愤怒地甩过去一巴掌。
周京霓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一丝丝血迹,头发凌乱地粘着眼泪贴在脸上,她缓慢地抬手捂着脸,喉咙哽咽得生痛,此刻却麻木地笑了,“打完了?麻烦您从这出去。”
“滚。”她冷静地说。
“周京霓!”叶鸣舟声音颤着,“你知道我们家为什么变成这样吗?!因为沈家!你知道你父亲和爷爷怎么死的吗?因为沈家逼你伯公不得,所以才把他们推出来!他们沈家就是导致这一切的幕后推手,这样了,你还觉得没关系吗?!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美国吗?!因为沈砚清把周政也在赌场洗钱和欠钱的事扣在你死去爹身上!因为他们沈家是要至我们于死地,是我替那个周政也还清了四千万美金的债务才帮你拿到遗产继承!不然你以为北京那几套房子为什么能完好保留?!”
“他。”她说:“沈逸,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一切。”
周京霓僵在原地。
她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每个字,大脑却是空白的,一切来得太快,甚至没给她留出思考时间。
她有点恍惚了。
她身子晃了晃,感觉呼吸不上来,眼前在重影,腿轻的发飘。
她想起沈逸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记起他临去英国前的叮嘱,懂了后来他眼神里的千言万语,知道了他次次的避而不答,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要对她反而更好。
是补偿吗。
还是愧疚。
她好像个傻子,全世界都在看着她越陷越深却没人肯拉一把。
......
一个人下楼到花园,周京霓用残留的最后一丝信念,拨通了沈逸的电话,第十秒就听到了他带着笑的清润声音。
“到了?”
“嗯。”
“我妈来澳洲了。”
“啊。”他也明显一愣。
“嗯。”周京霓无声的,静止的呼吸着,竭力抬头看刺眼的路灯,问:“沈逸......你有事瞒过我吗?”
沈逸沉默了很久,久到手机发烫,才说:“你想问什么杳杳。”
周京霓呼吸逐渐加重,“你是不是一直知道我家的事。”
“......”
“你说啊。”她眼眶烧红了。
他说:“是。”
“是你们家害死我爷爷。”
“......”他悲伦的声音穿透而来,“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告诉我,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人,却连你也欺负我,沈逸,为什么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爷爷对你那么好......”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愚昧可笑,眼泪流进自嘲笑起的嘴角。
“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沈逸又道歉。
周京霓闭上眼深吸气,感觉头晕眼花,扶住栏杆靠着墙滑下去身子,听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三个字不断重复在耳边,她哑然失声,“沈逸,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对面安静了。
“沈逸,我求求你了,你说话......”她流下的眼泪,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手背上。
“嗯。”
坚定的声音像一记棒槌砸懵了周京霓,她嘴唇咬得发白,“你明知道我们不可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拒绝我!”
可沈逸一句话也没说。
忽然手机没电关机了。
周京霓望着漆黑的屏幕,崩溃到了极点,手机摔到地上,她头埋在膝盖上放声大哭,头发乱糟糟地糊在眼角,像被大雨打蔫了的枯花。
她想不通,却也必须接受这一切。
原来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那道红墙,是她再喜欢,但此刻到以后都跨不过去的生死隔阂。
-
第三个月,沈逸分别往她账号里打了三笔钱,数额很高,最后一次银行提醒风险交易,可一周后,全部钱都被原路退回。
他被她拉进黑名单,联系不到人,尝试把钱再转过去,银行却通知他,查无此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