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夏。
一觉醒来,回到了二零二零年,周京霓望着天花板,取掉头顶的降温贴,看见倪安坐在她书桌前工作。
不知何缘故,身子格外沉重疲倦,她手撑着床才坐起身
倪安听见动静回头,眼神惊喜又忧心,“我靠,你终于醒了,从昨晚睡到今晚,还发烧了,快四十度,吓死我。”
周京霓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那个梦好长,让她陷在里面出不来。
“退烧了。”倪安撸起袖子摸她额头,确认没事,松口气,“你想吃什么?喝粥还是别的,我给你做。”
周京霓摇摇头。
她没胃口。
起床到厨房去喝水,租客小陈上前关心了几句,帮她把阳台晒好的衣服搬进来,小满吐着舌头甩着大尾巴跑来扑她,倪安也不管她吃不吃,自问自答决定煮番茄粥,就打开冰箱找起食材。
大家似乎都很担心她。
周京霓眼睛红了。
不知是体内余热烧红了还是因为别的。
手机忽然响了。
她低下头。
【情况蛮严重】
【他可能要跟着指导组去武汉的疫情防控指挥部】
【周姐,你那如何】
消息来自叶西禹。
回完,她顿了顿,点开别的。
短信界面满是广告,沈逸的消息框沉到下面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里面多了好几条她没看过的消息,来自于半月前。
1月10日 23:15.
【我没事】
【要不要存我工作号,最近太忙了,看不及时这个手机】
【一串号码】
1月10日 23:29
【晚安杳杳】
周京霓侧头,闭了闭眼,一行泪流下来。
那头的倪安看见了。
倪安觉得揪心,忍了忍,还是过去给她递纸巾,“乖,病刚好呢,别哭。”
周京霓听不了这种安慰,心里难受得不行,转过身去,抬手捂住眼睛,闷声嗯。
倪安叹了口气,无从劝,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洗把脸,一会吃饭了。”
“好。”
从洗手间回来,周京霓依旧提不起劲儿,靠在墙根,听她们聊起国内疫情,目光不自觉落在客厅那箱快递上,心口倏地发闷,迳自走到阳台,靠在窗边,点燃一根烟,吹着风,望着天上月亮,耳边仿佛仿佛听见那声杳杳,又好像还沉在梦里,脑子很空,情绪低沉。
手机在手里,她慢慢打字。
从“听说你要去一线?”“叶西禹和我说你要去武汉”“情况是不是很严重?”“晚安”,到最后全部删掉,只回了八个字——
【注意安全,平安归京】
说别的也没意义,很多事不归她惦记。
几年过去了,喜欢淡了吗,是她太忙了,忙到伤痕被时间抚平,对他的祝愿还是那句平平安安就好。
周京霓看了会儿安静的手机,抬头,华灯初上的高楼,人来人往的街头,她陷在一方黑暗中,眼睛被风吹干了。
就这么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
倪安来喊她吃饭。
但她不饿,只吃三两口就撂勺了,就坐那儿托着腮出神。
待小陈回屋了,倪安轻咳了声,一边低头吃菜,一边似有意无意地来一句,“自从那包快递来了,你状态一直不对,怎么,病毒沾箱子上漂洋过海到你身上了?”
周京霓淡淡道:“累倒了呗。”
倪安信她一半。
努力,运气和贵人让周京霓成长的迅速,在名利场游刃有余,在谈判中声色不变。
而这年,她还未满三十。
打周周一八年回来到现在,东金从面临退市到重回巅峰,市值涨幅超40%,拿回澳洲对中国的铁矿石出口贸易市场份额,她功不可没。两年里,她学会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凭借帮中国拍下一件流失文物并无偿捐赠,支持国内扶贫项目,带东金走进国内视线。在哈佛攻读EmbA时,因给国内地产大佬儿子精准提点了句对方企业需整改的地方,并在半年后得到验证,换到一个政府项目,除此之外,她单枪匹马在投资界创下小名气,数次登上金融新闻,站位逐渐从边角向中间靠拢,而最近期的香港一场聚会合照中,她已与邵淙各居c位左右两侧。
正因如此,流言也多了,有人传她是邵淙的情人。
但周京霓不回应。
不过也从未有媒体报道,连向来以大胆闻名的港媒也不敢捕风捉影,倪安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邵淙的团队对外放了信,敢造谣就等被起诉。
倪安对这件事还挺好奇。
她问过周周:邵淙以前不是不在意这些花边新闻吗,怎么转性了。
周周说他与传言不同。
那些花边新闻是他让人写的,为让老宅那帮人对他产生意见,为让chSc的老人们弹劾他,一切都是为了将妹妹推进继承人名单。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下的局,连她坐上这个位置也是为了帮他掩人耳目,局势发展方向从一开始就掌握在他手里。
邵聪精明到让人无法相信心中还有爱,所以周周拒绝了他的第一次表白。
那时她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说他们各方面都合适。
比如工作理念契合,有共同爱好,都喜欢车等等。
她觉得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很正常,就问他为什么想吃爱情的苦,他却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说了句:“周京霓,我的确喜欢你,但你要允许一件事,这个年纪的我不会在情情爱爱上浪费太多时间,遇到心仪的,如果合适,就考虑结婚了。”
多理性的几句话啊。
周周清醒又感性,她告诉邵淙:我不喜欢这样复杂的感情,我们不合适。
倪安常想一件事——
周周这样的女孩,最后会心有所属怎么样的男人。
......
不信是因为她给人的感觉不只是生病,倒像又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变故。
但倪安没再提了
不只因为周周不会说,更多是猜到了一点,多半又和寄快递的人有关,因为那天无意看见了包裹上的信息,寄件地址来自北京。
北京啊。
对于周周来讲,如今是转机路过的匆匆一眼。
-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半多。
沈逸从单位开车出来,路上还在听工作电话。
蓝牙耳机里传来一句接一句的交代事项,随着“叮”一声,他打转方向盘,另只手点开文件,在路边停车,输入个人信息。处理完,有交警上前敲车玻璃,而后退后几步,与车隔一米多远距离。
他戴上口罩,降半车窗。
交警向他示意这里禁止停车,又提醒,“而且前面不能走,您调个头吧。”
沈逸从副驾拿出一份文件,递出去,随即被放行。
回到单位,他等在楼下,而后随秘书-长上另一台车的副驾,一路气氛沉重,除了后排偶尔传来接收领导指示的回应。
车子开进大院。
工作人员早早候在楼下,沈逸裹紧衣服,大步踏在寒风中,目光沉着肃静,认真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前面人的话一顿,他就及时补充,话精简又谨慎,很快随一行人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
白天的会议结束。
今晚的紧急会议就关于上面新下达的指令作出执行。
听完汇报,秘书长开始发言:“湖北地区的疫情在快速发展,而目前正值春节期间,人员大范围密集流动,我们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全力做好防控工作,同时,一定要保护好这次前往一线的医护人员们......”
沈逸在后方听着
会议持续近一小时,结束后又随行去了趟医院,忙完已经十点半多,他刚出楼下大门,远远看见一台奥迪。
车牌四个零。
他眯眼看清尾号这秒,后排车窗落半,露出沈砚清半张脸,对视上,大概知道他看见了,玻璃随即升起。
车熄火停在路灯下,暗黑不染,似蛰伏在夜里的清辉,低调收敛,毫不招摇。
一月份的北方,夜晚愈发冷。
耳畔风声隆隆,沈逸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从车内取出一瓶喷雾。
秘书长与他们道别,回头看着沈逸说:“辛苦了小沈。”
沈逸微微颔首,保持好距离,帮对方喷酒精消毒,一边说:“谢谢您关心,都是职责所需,而且现在情况特殊,形势严峻,只要能早点控制好疫情的发展,多忙都值得。”
话音落下,他上前一步,拉开后排车门,恭谨地说:“今晚的会议报告我尽快整理出来,明早第一时间发给您。”
秘书长认可地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三分欣赏七分青睐,大概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眼神欲语未语,最终只说:“上车,送你回去。”
沈逸说:“我随家里车回去,就不麻烦您了,”
秘书长闻言蹙眸。
与此同时,那边的车门开了。
沈砚清戴着口罩,单臂拢住大衣,大步朝那走去,见几人往这看,他抬手招了一下,对秘书长点点头,谦逊地说:“您太辛苦了,这么晚还亲临现场指导工作。”
他又说:“特殊时期就不握手了。”
秘书长闻言眸中含笑,和他客套几句,临上车前说:“代我向你们父亲问好。”
“好。”沈逸道。
“您慢走。”沈砚清挥手示意,随后替对方关上车门。
两人目送车离开一段距离,同步往回走,一齐上车。
路上,两人各忙各的,沈逸用手机整理会议要点,沈砚清打了通电话,交代时晋支援医疗物资的事情,一直到家门口才挂断。
在门口喷了酒精,院子里的感应灯亮起,沈逸抬头,看见林姝穿着家居服,肩上披了件厚大衣从卧室方向走来。
温度太低,风又大,她打了个喷嚏。
“嫂子。”他问好。
“回来了。”林姝眉眼弯弯。
一直无情绪的沈砚清看见来人,终于笑了,仿佛卸下一身疲惫。
“多穿点,别感冒了,现在这么病毒厉害,生病都不好去医院。”他语气责备,抬手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放在嘴前呵热气,“爸睡了吗?”
林姝摇头,“睡不着呢,在书房。”
沈砚清牵着她往里走。
林姝注意到一言不发的沈逸,按住吹起的头发,侧了侧头,“吃饭了吗?我让厨房给你留粥了,或者喝点牛奶助睡眠。”
“谢谢嫂子,我一会去吃。”沈逸回笑。
林姝轻轻嗯一声,收回目光,听沈砚清问起儿子,她说已经睡了,继而聊起今天的事儿,讲小七因为不能出门玩有多闹腾。
沈逸默默跟在后面,望着他们彼此挨着的背影。
是数年如一年的恩爱。嫂子仰头,大哥低头相望,身侧十指相扣,步履一致地穿过回廊,灯光将两道影子拉长,如此年轮写情,举案齐眉,书写命运。琴瑟和鸣的一幕,让他的目光模糊了瞬间,微微低下头,每一步都缓慢,就这么听他们唠孩子,说琐事,心里有些羡慕。
书房内透出幽光。
林姝将他们送到门口,回了卧室。
沈降林本躺在摇椅上在闭眼休憩,听见开门动静,舒展着身子骨站起来,对往里走着的两人说:“家里还有小孩,以后别穿着外头的衣服进门。”
沈逸应了声,“知道了。”
沈砚清嘴上没说什么,拿起大衣搭到门口栏杆上,没着急回屋,点了根烟,冒着冷风抽了两口,回头看屋内。
沈逸帮父亲捏了捏肩膀。
他收回视线,弹掉烟灰。
……
“您应该早点睡的,有事可以早上和我说。”沈逸将冷茶倒进垃圾桶,拿抹布擦掉水渍,“最近好好注意身体。”
沈降林沉重地嗯了声,推开一扇窗,闻到烟味,嫌弃地皱眉,喊话让沈砚清走远点抽,背着手回到沙发边坐下。
“听说你要进指挥组?”他抬头看儿子。
“嗯。”沈逸停下手里的活,在父亲对面坐下,斟酌着问了一句,“我才申请,消息就到您这里了,是您不同意?”
“你不说,但总有人会想让我知道。”沈降林长长叹了口气,收起温和的态度,语重心长道:“怎么安排我不管,也不问,更不会插手,你也不会因为是我儿子,命就比别人高一等,但是,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你就不怕出意外?”
沈逸说:“您不想我去。”
“你决定了,我就不拦。”
“不怕。”
“......”沈降林目光一凝,“为什么一定要去。”
在堂上坐久了,见过太多一路摸着石头过河爬上来却成黄粱一梦的人,沈降林珍惜羽毛,宦海弄潮,入世又清高,自然避嫌,不会把手伸到下面这点事上,却着实担忧儿子。
沈逸沉默许久,手摁在膝上,“没有为什么,在其职谋其事。”
他看明白太多。
身在汪洋海里,浪潮波谲云诡,风的动向比一切都重要,谨记初心是妄谈,人脉才是书写漂亮履历的纸笔,向上走需步步为营为己,不适合孤傲,鲜活,特立的人,他厌倦又适应,也清楚了自己要走的路。
谋而不求。
他说:“我不会让您失望。”
沈降林知道自己老了,他长大了,还是在听到这两句话时愣了一下,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儿子,明白他决定了,什么也没说,起身往外走,路过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抬头看见玻璃上倒映出的鬓角白发,留下一字“好”,出门了。
院内寒风呼啸。
竹子晃动,枯叶飘在池塘冰面上。
“什么时候走?”沈砚清披上大衣,递给他一根烟。
“申请批下来后最快这两天,或者下月初。”风几次吹灭火光,沈逸拢着火机堪堪点燃,抽了口,“还是要看形势。”
沈砚清垂睨下来,说:“毕竟是疫情区,注意着点。”
沈逸点点头,火机盖在他手指间一下一下地挑开,火苗窜起又熄灭,他面沉如水,看着,眸中亮起光又暗下去。
手机叮一声。
他摸出工作手机,没瞧见有消息,才发现私人手机不见了,蹙起眉,准备去车里找找,就见沈砚清递来他的手机。
“落我车里了。”
手机背面朝上递来的,透明壳泛黄了,里面的照片却很新。
沈逸看了眼大哥,接过来,看见是周杳杳的消息,但还没来得及查看内容,就听见沈砚清忽然问:“你们还有联系?”
沈逸看着屏幕上的八个字。
他笑了。
他说:“不会耽误工作。”
沈砚清看见了那个备注,注意到那双打字的手因为紧张总按错字母,来回删减好几次,输入框又变成空白。
“我没说工作的问题。”
沈逸闻言顿住。
他垂落下胳膊,抄进口袋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手机,但面上平淡,抽掉最后一口烟,吐着薄雾掐灭烟蒂,“也没什么联系。”
“那就是有。”
“......”沈逸缓缓抬头,隔雾看过去。
沈砚清却只是问:“她现在怎么样?”
沈逸说不知道。
这是实话。
那几条短信问候的在他眼里不算联系,他想在她那里应该更不算,寥寥几句比普通朋友还轻薄,好似旧时的恋人般不越界。
周杳杳怎么会轻易回头。
他比谁都懂她。
沈砚清抱臂靠门,别开视线看别处,“她事业做的比我想象中好,去年在美国看见她了,和别人一起参加AI大会。”
“嗯。”
“想知道是谁吗?”
沈逸笑笑,摇摇头。
他一直有关注她,若想知道有关她具体的事也很简单,可是他不敢。他怕得知她彻底放下自己,有了新人,又或者别的。
曾经他信相遇离别应似飞鸿踏雪泥,时间会抚平一切。
如今他不信。
沈砚清看着他说:“还没放下。”
“......”
“回去休息吧。”
“......”沈逸终于开口:“那我能怎么办?”
沈砚清缄默了。
沈逸自嘲一笑,“她是我无数次动摇后又坚持下来的信念,可喜欢不过是我自个儿的念想,她啊,早就不信了,从你把玉佩交给我时就明白了,我们彻底结束了,往后无论我做什么都挽回不了。”
沈砚清深知她对沈逸的重要,重要到将奶奶的遗物送出去。
想到邵淙的话:“周小姐为了这块玉佩受伤,你们却冷血地和她谈交易”,他终于说了全部。
沈逸脸色慢慢苍白,可听完这一秒,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他只觉得喉咙哽痛,就静静站在那,一声不吭。
“我向你道歉。”沈砚清说:“那时你刚到山西,我没法告诉你那么多。”
“哥。”
“......”
“连您也算计我,我那么相信你啊。”
沈砚清定住。
沈逸侧过脸去,直直看向他,眼里比风雪苍凉,嗓音发颤,“所以我在她眼里,就是她以为的那样的人,对吧?”
沈砚清只说:“怪我。”
沈逸无声弯弯唇,垂眼捻着火机放回兜里,抬手抹掉眼角的泪,向前走了几步,仰望着飘零星雪花的夜空,觉得天地在眼前晃晃悠悠,手指不住发抖,然后张了张嘴,声线沙哑,“我谁也怪不着,走到今天这步,是我咎由自取。”
沈砚清的手扣在衣服上,指尖泛白。
他看见这个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男孩,在背过身去那一刻,双目冷恹泛红,身影落在昏黄的廊灯下,风灌进他的头发,衬衫,他连头都不低,就一动不动,任由寒冷一寸寸侵蚀身体,在夜里割裂。
沈逸回头笑笑,走了。
他低着头,迈进下大的雪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
那夜下了小雨。
这场雨淅淅沥沥的持续了段时间,悉尼天气状况依旧不太好,空气透着阴沉沉的闷热。
工作完闲下来的时间,周京霓坐在办公桌前浏览国内新闻,但看得并不走心。
那天到现在,她至今没收到他的回信。
这分担忧扰乱了心思。
最近,她总半夜看着手机直到房间慢慢变黑,到睡着,时而想起那场梦,每一幕都与记忆里的浮光掠影重叠,脑海中就跟着断断续续地冒出那张脸,还有与他这些年来碎片化的过往。
梦里出现了很多人。
而她最后见过的人,只有沈逸,在山西,不过他不知道。
她想,要真是场梦该多好,可一切都真真切切,走马灯似的反复拉扯她。
一滑而过的视频,十条有七个是在讲疫情的事,而澳洲这边并未重视,看起来一切平和,周京霓就思绪不在上面,直到一个官方视频号弹出,她指尖一顿。
最后排戴口罩的人里,在一闪而过的镜头中,她一眼认出了他。
沈逸。
他这些年真是愈发沉稳了。
深色夹克,领口露出一截白,黑发梳成三七分背头,双手搭在桌上,目视前方听讲话,神情寡淡,在一群年长者中,气场不逊丝毫。
视频标题——
#疫情防控指挥组#
看来叶西禹说的是真的,他去了一线。她就那么重复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视频,盯了很久,连进门脚步声都没听见。
“周总。”小安轻声喊。
“什么事?”周京霓回过神来,放下手机,抬头看向他。
“国内那边来消息了,我们的物资专机在国内时间下午三点抵达国内的,目前确认已经入库了。”小安言简意赅。
周京霓说好。
小安继续问:“您要看一下日报记者发过来的稿子吗?到时会上传国内官媒。”
询问只是惯例,他说完就将平板放到桌上推过去。
周京霓目光落下。
通篇不过是常规新闻发言,赞扬东金向武汉捐赠了一批价值二千万美金的物资,并简单提了几句创始人信息,她一目十行扫过去,“把我的名字去掉,然后让对方加进去一句话——唐先生的后代唐温慈女士生前致力于回馈祖国,一直为中国慈善事业……”
小安听着,心里有疑问。
这次捐款不是从周总的项目分红里抵扣吗,为何只字不提她自己。
但这不属于他关心的范畴。
他将与国内对接的物资确认单留下,就赶回工位处理工作了。
人走后,办公室安静下来。
周京霓随手翻开小安留下的文件,就是这样随意一眼,沈逸两字,无声无息出现在视线里。
她睫毛忽地抖了下。
合上文件,靠在沙发椅上,她闭上眼就是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始终定不下心来,下楼买了杯咖啡,沿着公路开车散心。
夏风吹拂,头发被吹散。
车马水龙的街头,热闹沸腾的夏天。
周京霓倚靠在车边,喝着咖啡,望向远处的海港大桥,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新年烟花,有个人远跨大洋,从英国飞来这里,只为了陪她跨年。
这些年她再也没来这里看过烟花。
那个人也没再来这座城市找过她。
但她希望沈逸永远好,向对他的祝福一样,永远开心,平安顺遂,平步青云。
-
二月初。
本该热闹的春节,此时大街小巷萧条寂静,门户全部歇业,街道封锁,小区门口拉起抗疫横幅,急救车的影子横贯这座城市。
天地无声。
一场无硝烟的战役。
抵达武汉后,沈逸开启了连轴转的日子,每天戴着口罩在办公点听从指挥,裹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走进医院,同领导前往一线慰问医护人员和志愿者。
短短几天,他经历了太多了。
历经十天建成的火神山医院全面投入使用,走进去那一刻,沈逸受到了震撼。
白纸黑字上的感染人数只是冰冷的一串数字。
亲身见证才知再悲切的词藻在此刻都苍白。
他目睹无数生命离开,站在医院走廊上,隔着玻璃,望见拼命想活下来的患者挣扎在呼吸罩下,听见幼童嚎啕的哭声响彻医院每个楼层,身旁擦肩跑过为争分夺秒抢救生命的医护人员。他咬着牙,忍住了心头的酸涩,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忽然四周乱了,然后隔着护目镜,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身后写着张xx名字的医生晕倒在地。
下午他就听到了抢救无效的消息。
同事们有些惶恐,也纷纷惋惜。
“医生真是高危行业。”
“是同咱们一起从北京过来的小张?天呐,怎么说没就没了。”
“才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啊,年纪轻轻,太可惜了。”
“……”
说着说着,所有人都陷入消沉,有个男生已经躲到一边悄悄哭起来,一种无声的害怕蔓延开来。
领导组长发现了异样的情绪,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没别说的,只郑重叮嘱道:“只要出了这道门,你们每个人做好防护措施,出入消毒,还有,切记不要摘下口罩,正确脱……”
沈逸交接完工作,走到外头。
天空照下一道微光,被沉沉雾霾笼罩的城市仿佛明亮许多。
他疲倦地靠着墙,闭上眼,耳边传来疾步声,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眸沉默望向外面的街道,波动的心,恍惚生出一番宁静。
热线电话从早到晚响不停。
忙到晚上十点多,沈逸终于脱下防护服,头发被汗水浸透,鼻梁眼眶压出深深的红痕,被白炽灯刺得一时头晕目眩,险些没站稳。
同事忙扶住他,“赶快坐下歇会。”
沈逸按了按眉心,缓过来劲,面前晃过一碗泡面,抬头,那姑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瞪大了眼,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关心。
“谢谢。”他说话力气都没。
“你应该是低血糖了。”她认真地说:“蔡书记说你一天没怎么吃饭了。”
沈逸说:“我休息会就好了。”
女孩反而不放心,主动帮他泡上泡面,又倒了杯热水一起端到他手边。弄完所有东西,她往他对面一坐,“你叫什么?”
“沈逸。”
“……”女孩愣了愣,抬高了眉,满脸不可置信,半天才说:“你就是祁哥那个朋友?”
沈逸下巴微抬,“你是?”
“你好,我叫孟筠,谢珈音的妹妹。”孟筠主动伸手,又迅速缩回来,板正坐好,上下打量对面人,闲闲道:“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沈逸听到这个名字,淡淡看了她一眼,回了个你好就不再说话,并没有如此自来熟。
孟筠倒不在乎。
她知道家里人这些年一直有意撮合他们两人,但早听闻沈逸对此不上心,所以两人迟迟未见过面,连联系方式都没有,刚好圆了她不想恋爱的心思。
但如今在这见到,她还是细细观察了他一番。
长的确实帅,薄薄的双眼皮,鼻梁很高,人清清瘦瘦,脸轮廓柔和,皮肤又白,属于人堆里发光的那种,也如介绍一样沉默寡言,倒有一分出乎意料,他能愿意放着闲云野鹤的清闲生活不过,跑来这吃苦。
见他始终低着眼皮,她笑了一声,开玩笑道:“你讨厌我啊?”
沈逸扯扯嘴唇。
“谢谢你的泡面。”他起身,拿过泡面冲她举了举,往桌边走,波澜不惊地说:“我连你名字都没记住,怎么谈到讨厌。”
孟筠扑哧一笑,“你还真是心直口快。”
沈逸抬抬眉,并不回这句话,掀开泡面盖,闻到辛辣刺鼻的味道,胃猛地一缩,让他疼得忍不住皱眉,却没说别的,捞起一叉子吃进嘴里。
“吃不惯速食啊?”孟筠看出来了,这人吃泡面仿佛上刑,表情都扭曲了,“要不给你换点面包?”
“没那么矫情。”
“那就行,当然,吃不来也得将就。”她义正严辞道:“现在物资紧缺,外头那多人还等着呢,你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沈逸明白这些,但没力气同她争辩。
孟筠也懒得没话找话。
她交代他吃完饭来一区帮忙清点物资,戴上口罩就出门了。
沈逸简单对付了几口,喝掉半杯水,吃了瓣酸断掉牙的橘子才勉强压下去胃里的难受。他吃不了太辣的东西,尤其是工业食品,就一直很少碰,连周杳杳拉他去香气扑鼻的夜市也能宁愿饥肠辘辘的出来。
说来矫情这词。
周杳杳总这么调侃他。
时过境迁,他慢慢学会了接受这些,无所谓的事情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惊讶这样的他。
……
这批物资量很大,上到贵重的医疗器械,稀缺的口罩,下到食品,卫生纸,整个一区仓库都被占满。
沈逸在门口接受完全身杀菌消毒,全副武装走进去,与领导碰上面,他就简单汇报了自己负责区域的几个重点问题。
对方显然知道他身份,但当着那么多人面,口头上只叮嘱忙完早休息。
他点点头。
孟筠瞧见他,高举手,喊道:“这儿!”
沈逸闻声看了眼前头摞成小山一样的箱子,大步往那走,头也不抬地接过单子扫了眼,掀到第二页,看见第一排的捐助企业名字,动作一刹那顿了。
tEG Gourp 东金。
ShAo coNG & ZhoU JING NI.
他愣了一瞬,缓缓抬头。
眼前的每个箱子上都印满八个字“中国加油 武汉加油”,没有英文,纯中文,没有东金的标识,简简单单。
孟筠在旁边和别人说:“第一次知道这个企业哎,哦,海外的,怪不得,听说对方还以个人名义匿名捐款了笔巨款。”
“是个华人女企业家。”
“真是雪中送炭,患难见真情。”她颇为感慨,“早上还愁社区的食物不够分发呢,这就来救急了,谢天谢天……”
沈逸恍惚想起她在泰国讲的那番话。
那个善良到看见路过小猫都忍不住怜惜的周杳杳,从不吝啬帮助人,如今独当一面,带着不变的初心,美好的祝福,以这种形式重新出现在他生活里。
他仰望这一幕。
这两年他很少梦到周杳杳,记得有一回她一身校服,从柳树下一路朝他飞奔而来,干净的小脸儿挂着明晃晃笑容。
这些年有关她的新闻报道冲进脑海。
她的每个瞬间,每个都被他截图收藏在文件夹里,三十七条,三张带她的合照在隐藏相册里。
……
所有物资清点完,当夜就分好,之后每日按规定量送至各个小区。
疫情情况还在持续发展。
沈逸听电话听到耳鸣,连睡前脑子都嗡嗡响。
不过比起脚不沾地的奔波,这不算什么事。
这日,开完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帮他们搬好物资,他临时空下来了,就随志愿者和孟筠上门去查体温。
然而敲门两分钟都没人来开门,却隔着门都能听到微乎其微的哭声。
三人沉着呼吸对视一秒,似乎都有不好的预感。
沈逸找人来开锁。
诺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卧室传来小孩细弱的哭泣声,似鸟儿,一声声啼鸣,划开晨雾。
孟筠循声找进去。
志愿者紧紧跟在她后面,一边柔声喊道:“暖暖?”
沈逸环视一圈,捡起倒扣在地板上的相框,看了眼上面的一家四口合照,胸口有些沉闷。
他轻轻放回桌上。
小女孩在儿童卧室里,但推开门这一霎,三个人都愣在门口了,显然被里面这一幕惊住了。
只有四五岁的女孩,穿着粉裙子,坐在地上,手拎着小鸭子玩具,守着已经离世的母亲,转头看向他们,眼珠砸落大颗泪水。
“妈妈。”
女孩无力地摇晃倒在地上的人,一声又一声地哭喊妈妈。
孟筠绷不住了,眼泪止不住。
志愿者到底年纪轻,心理素质差了点,手撑着门框,不受控制地干呕。
沈逸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将两位女士挡在身后,大步穿过满地狼藉,一把将小女孩捞出来,关上身后的门,蹲下身为她抹掉眼泪,目光心疼又无奈,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抱起女孩在怀,最后看了眼那扇门,往外走,冷静地对孟筠说:“通知他们现在立马过来处理,孟筠你报警,找到女孩其他亲属的联络方式。”
志愿者立马掏手机打电话。
孟筠平复下来心情,说:“社区登记他父亲,弟弟都感染肺炎没了,而现在的情况是,已经封城了,就算有亲属也过不来。”
顿了顿,她声音哽咽,“如今连母亲也没了。”
志愿者也叹气,“一家人都没了,哎,她才这么小。”
沈逸走进电梯。
望着不断变幻的红色数字,他低头看了眼睫毛沾满泪珠的女孩,似是哭累了,得到久违的温暖怀抱,安静睡着了。
他别开眼,说:“联系这片的社区负责人,流程按照规定来,找到亲属或者送去哪,都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撕裂了太多家庭的幸福。
眼下这种事还在不断上演,他没办法。
社区负责人打电话通知相关人员来处理逝者,被告知眼下人手不够,最早要到明天,然后被挂了。他心力交瘁,也别无他法,先从沈逸手里接过孩子,紧接着女孩哇一声哭出来,怎么也安抚不好,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孟筠赶忙把孩子抱回来,走在一僻安静的角落,耐心哄起来。
沈逸看了眼那边,喊走社区负责人,“什么情况?”
负责人坦诚说明了情况,连连叹气,忧心忡忡道:“领导,麻烦您也理解,现在一线紧缺人手,的确一时半会顾不上。”
沈逸思索了一会儿,问他要来负责人电话,然后直接拨过去,简明扼要一遍事情。
对方依旧委婉地表示最早也要明天早上。
“情况我说的很清晰明了,必须今天拉走,孩子还在等着,我也在这里等您,如果您听不明白,觉得我的要求过分,无法给出合规合理解决方案,带着这段对话录音来指导组找我。”沈逸没有半句废话,声音冷冽。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立马答应了。
半小时左右,工作人员赶来处理了女孩母亲的后事,而孟筠那边也来了消息。
她说:“女孩现在唯一的亲人是远在老家的姥姥,但是完全联系不上。”
沈逸低头看女孩。
小小的手抓着玩具,冻红的小脸藏在羽绒服里,似乎有点害怕。他弯下腰,对女孩微微一笑,帮她拉好口罩,戴上帽子,温声喊她名字。
“你叫暖暖?”
女孩瞪大哭肿的眼睛,迟疑了一下,点头,小声喊:“叔叔好。”
沈逸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眼角的笑容加深,想起大哥的孩子,小七,撒娇耍赖皮时总喜喊他小叔叔。
原来亲情的羁绊,在此刻显得如此牵动人心。
沉默许久,他握上女孩手,开口,“带她回去隔离。”
“那我现在上报组长。”孟筠立马找手机。
“不需要。”
“可是——”
“可是不符合规定?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沈逸冷冷地反问,声音不温不火,语气却不容置喙,“出任何问题我担着。”
孟筠意会了。
……
“这是那个暖暖吗?”指导组组长拆开一盒牛奶递给女孩,摸摸她的头,轻轻喟叹,抬头看他们,严肃命令道:“现在各个部门的精力都投到防疫工作上了,一时半会安置不下就先让她住在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孩子无处可归的情况。”
所有人点头。
孟筠将孩子带去房间隔离,出门看见沈逸站在门口,手上拎着一包零食。
“给她的?”她问。
“嗯。”
沈逸把东西递过去,看了眼门后,又看她歪了的口罩,说:“注意防护。”
孟筠笑了一声,用力按了按鼻梁上的口罩,阴阳怪气地开口:“还真是个暖男。”
沈逸瞥她一眼,懒得搭腔,转身就走。
“哎!”身后的人喊。
沈逸停下脚步,回头。
“你这个人明明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近人情。”孟筠看着他说:“沈逸,你知道他们都怎么传你吗?”
沈逸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来,嗯了声,转身继续往前走,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他当然知道。
从山西到这里,他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因为上级的一句单独关心,因为只有他敢插手管别人退避三舍的泥潭,因为酒桌上位低的局长都要敬他……
但他不在乎。
-
这一年三月份,上头那位携领导班子成员乘专机赴武汉慰问一线。
沈逸与孟筠随指导组组长等一众人前往接机。
地球的另一端。
下午三点半,金色会议大厅结束了一场论坛,象征着和平的蓝色旗帜在空中迎风翻飞,一群来各界的年轻领袖们从联合国总部大厦走出。
周京霓拾阶而下,看向前方。
邵淙单手插兜,一手夹着烟,站在路标下,抬起下巴,透过缕缕薄雾,看向那个方向,目光平淡如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她一身黑色职业套裙,长发披在肩后,露出整张脸,踏着冬日的光而来。
周京霓远远就看见了他,脚步一顿,朝他走来,盈盈一笑,“你怎么来了。”
邵淙垂眸看着她,笑而不语,掐灭烟,继而向她身后招手,视线抬起。
周京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位容貌略年轻的男人,有些眼熟,她想不起在哪见过。
“小邵,我们快有十年不见了啊。”对方走来与他抱了抱,讲了一口正宗的粤语。
年轻男人看了周京霓一眼,与邵淙握手,“你好邵先生。”
邵淙微笑着说:“梁先生,久仰大名,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
说完,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周京霓,向她分别介绍两人。
周京霓听着,想起了。
这位梁先生是江樾的朋友,他们在悉尼见过一面。
“我们见过,周小姐。”梁昭祖对周京霓笑了笑,笑容有一分停顿,目光却毫无波澜,转头对邵淙点点头,说:“我太太还在机场等我,就先走了。”
邵淙挥手,目送他上车。
周京霓看着那台黑车消逝在茫茫大海中,心中竟有几分惆怅的错感。
那位长者问了她几句,简单了解后,知道了她为东金做的事,以及这次对国内的捐助,对邵淙用人的目光颇赞赏。
“今日勿忘前日德,先人只望后人贤。”老先生眉眼露出慈爱柔的笑,对她说:“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都是年轻的天下了,不过,小姑娘,世界再大,无论在哪也不要忘根,才能重铸中华荣光。”
周京霓垂眸,“受教。”
与梁先生见过这件事,邵淙似乎并不好奇,直到吃完晚餐,送她回酒店的路上,他闭眼休憩着,突然说:“你不要和梁昭祖有太多交集。”
周京霓侧头,“你也觉得他是个狠人吗?”
邵淙看了她一眼,笑了,坐直身子,降下车窗,从口袋摸出一个盒子,抽出两支烟,一根递给她,一根衔在嘴中,点燃,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不是觉得,是我知道他的发家史。”
周京霓好奇。
但他不解释,只说:“做生意,该赚钱必须赚,触及法律的碰不得。”
她听明白了。
与江家相识,多半沾染了灰产,要么是黑色产业链。
“你来美国是有事吗?”周京霓转移了话题。
“来见周小姐。”邵淙弹烟灰,看向她,路边的霓虹灯光揉进眸中,细碎光影明灭,衬得笑容柔情。他问:“信吗?”
周京霓笑笑,不作答。
邵淙也笑了,在烟灰缸按灭烟,“不逗你了,我要后天飞洛杉矶。”
“我忙完这边的事也要过去。”周京霓侧头,“去看我外婆,和我妈妈。”
“嗯。”
“……”
“我也是去看望我母亲。”邵淙看了她一眼,转而低眸,眼里是她读不懂的千沟万壑。
周京霓知道他母亲去世于美国,却没想到葬在这里,但她不问为什么,不想提他的伤心事,只说:“那我们洛杉矶见。”
“好。”
“……”
话题明显有些沉重,她转头看窗外,不知如何再开口,一路两人都缄默不言,直到车停在酒店停车场,他仍绅士的下来送她。
“进去吧。”
“路上慢点。”她挥挥手。
邵淙笑着点点头。
周京霓走进酒店大堂,又回头,看见他并未离去,背靠车,仰望着天空,指尖一抹猩红。
那道背影孤独落寞。
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会儿,而他似乎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忽然回头,她收起视线,转身往前走。
-
隔日下午。
周京霓在酒店楼下买水,碰见了之前在哈佛商学院认识的何淼,一个北京女孩,在纽约创业搞互联网。
对方十分惊喜热情,非要请她吃饭,便就近找了家川餐馆。
往那走着,周京霓一直与何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还没意识到什么,在看见店门头,脚步一瞬慢了。
“大学那会儿,我们就爱吃这家川菜,特正宗。”何淼说完,问:“一会儿我弟下班也过来,你不介意吧?”
周京霓摇摇头,走进去坐下。
菜单与那年一样,连坐的位置也相同,却不需要再为某个人挑清淡的食物。
她点了一道毛血旺,手托着腮看窗户,情绪莫名上来,在心里作怪,思绪渐渐飘回那一年,以至于连何淼说什么都没听清。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道菜上来,来了一个男生。
“何谦你怎么这么慢。”何淼抱怨道。
“刚开完会啊。”
周京霓听见名字愣了一下,抬头看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在脑中搜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与记忆里的人脸对上。
这不是当年被沈逸在饭桌上当众怼回去的那个男生吗。
真巧,世界真小。
对方似乎也是觉得眼熟,看了她好几眼,但大概不记得她长相了,没认出,直到听到何淼的介绍,何谦恍然一惊,却没有过去那般盛气凛然了。
他温和一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何淼来回看他俩,“你们认识?”
周京霓笑了笑,觉得不算认识,就说:“很多年前见过。”
何谦说起他们高中一起吃饭的事,主动调侃自己那会儿仗着成绩好有点年少气盛,甚至对她道歉。
“都过去了。”周京霓早于过去的一切和解。
何谦松了口气,喝一口汤,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当时和你一起那个人呢,叫什么来着,他现在在哪工作?物理研究所之类的?”
周京霓喉咙滑动一下,低下眼皮,藏住情绪,慢声说:“沈逸,在北京,政府部门。”
何谦意外的表情露在脸上,连眨几下眼,却说:“也明白,他家庭那么好,不论干什么工作有前途,但这个最适合他。”
周京霓没说话。
她也觉得这个工作适合他,但知道这绝对不是他的首选。
何淼问:“这又是谁?”
何谦看着周京霓,笑说:“沈逸是你发小对吧?我记得他哥是这么说的。”
周京霓手一顿,夹起的青菜倏地从筷子间滑落,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是。”
周淼闻言双目放光,羡慕道:“真好,我以前特向往,还希望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来着。”
何谦啧了声,瞥一眼自己姐姐,毫不客气地吐槽几句,又抬头看周京霓,开玩笑说:“有一说一,你俩倒真挺般配。”
周京霓就笑笑。
他们再聊什么,她都没心情往下听,胃口也跟着不好,撂下筷子,随便编了个理由,出了餐馆。
夕阳下的纽约,起风了。
周京霓双手揣在兜里,逆着人流,独自漫步长街,走过那年他们一起走的路,站在十字路口,隔着车水马龙,望向那家麦当劳,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少女握着甜筒从麦当劳出来,跑向等在原处的少年,头发飞扬,笑容甜美。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是一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她想,原来她和沈逸走过那么多地方,多到在哪都有他的身影。
手机震了一下。
她抹了下眼角,从兜里摸出来。
屏幕上显示了两则新闻报道——关于疫情,感染人数还在上升。她看着,打开了通讯录,盯着那个手机号许久,在第一分钟三十秒,按下拨通。
三秒,十秒过去。
电话通了。
她一颗心提到喉咙眼。
一道女声从里面传来,“喂,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