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岐急得在床前来回踱步,严睦方额间冷汗涔涔,他没晕彻底,强撑着不让严岐请大夫,怕被人顺藤摸瓜。穆十剂一旦发现机关被启动就一定会查,他对药理了如指掌,但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都有可能被发现。
“主子,那您也不能硬挺啊!”
严睦方嘴唇乌紫,伤口处的血也是黑红色。暗器有毒,他们又淋了雨,严睦方的伤口被湿衣服一捂,更是雪上加霜,光是看着就让人揪心。
洛悠然将他衣裳揭开,只敢用洗湿的布巾擦在创口周围。要不是自己大意……洛悠然想,当初就应该让母亲教授自己医术,那样说不定母亲也不会死,她也不会对着受伤的严睦方束手无策。
严睦方因她受了伤,洛悠然心里五味杂陈,她将布巾一把掼在盆里,起身要去换水,手腕却被严睦方拉住了。
严睦方没什么力气,只是虚扯着人,气息不稳道:“你、你又想、想干什么去?”
原来是担心自己又给他惹麻烦,洛悠然心里无奈又生气,她在严睦方眼里已然成了一个只会惹麻烦的拖油瓶。
自从上次二人说不清来由的争吵过后,彼此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情急之下又莫名其妙成了盟友,洛悠然心里一团乱麻,胳膊一抬说:“放心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端着盆,沿着游廊才低头走了几步,突然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支箭羽,堪堪划过洛悠然眼前,钉在了木柱上。
“当!”的一声,铜盆摔落,洛悠然跌坐在地,抬头发现那只箭上系着一纸字条。
她惊魂未定,颤抖着手打开字条,没想到竟是自己熟悉的字迹。上面写着几味药材,最后几个字简短却让洛悠然惊疑不已,“莫要再查。”
“师傅?”洛悠然不解,自己这几日遍寻不到人在何处,可如今看这字条,丹砂分明还在喜都,而且就在自己身边,不然又怎么会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不让她查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废太子一案当真另有隐情?
可眼下她根本没时间仔细思索,毕竟救人要紧。她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将桑木叫醒,桑木一脸朦胧,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揉着眼问,“主子您怎么从外面回来呀?”
“清醒点,换上衣服去趟药庄。”
天才将亮,街上除了包子铺都没开张,洛悠然心里庆幸还好师傅给自己留了一处药庄,让她总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桑木路上听了来龙去脉,自责得要命,还好洛悠然没事儿,不然她就算以死谢罪也没脸见穆桑白。
“主子,这方子可靠吗?师傅又不会看病,怎么会开方子啊?”
洛悠然敲响门扉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毕竟此事不能声张,现下就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可用。
宛童人才起,衣着不整,还未净面,听了洛悠然的要求脸色更是难看,心道这新上任的东家可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脸不耐地给人包了药。
洛悠然没空理他,宛童打着哈欠将人送走,何掌柜从后头出来问:“什么方子?”
宛童眼泪都出来了,咕哝道:“解蛇毒的,看着倒像是少主惯用的毒……”
天色转亮,街上摊铺陆续开了门,严府厨房也起了烟。
洛悠然端着刚熬好的药进屋,严岐就一脸怀疑道:“夫人,这方子来历不明,不会把主子喝死吧?”
桑木在人背上狠敲了一下道:“我主子可不想这么早就守寡!”
严睦方此时已经将暗器用刀挑了出来,伤口用白布缠了几层,还是渗出一片殷红的血来,他被疼得清醒了些,靠在床柱上看着洛悠然递过来的药没动作。
洛悠然知道这人对自己不信任,可没想到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这么谨慎,只好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先死了,谁保我活着离开这都城?”
严睦方犹疑片刻,还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仗着身体底子好,才硬扛着毒性勉强撑到现在,可是再久拖他也不敢保证会有什么后果,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虽然不信任洛悠然,但也只能赌一把。
严睦方喝过药,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脑子有些晕沉,但还不忘了提醒严岐道:“别忘了办正事。”说完就靠着床柱闭了眼。
严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晕了过去,仔细一瞧发现严睦方呼吸绵长,竟像是睡着了。他身上带着任务,不能久留,见严睦方熟睡便小声说:“夫人,可否跟我出来一下?”
洛悠然不明所以,二人站在门外,严岐面色纠结道:“夫人,如今您也知道了主子要走的路又险又难,个中缘由我不便说,毕竟我们做下属的本就不应该插手主子的事儿,可是您自从进门之后三番两次打乱主子的计划,如今又连累主子受伤,我实在是……”
严岐说不下去,洛悠然知道他护主心切,于是说:“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才……对不住。”
洛悠然态度这般好,严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别扭道:“夫人,我也不是怪您,就是您日后少让主子操点心就成。”
桑木在门口听得来气,推门道:“可真是好话赖话都让你们说了!一开始是谁因为我主子的洛氏身份,连拿正眼瞧都不瞧一眼,如今又因为魏氏来拉拢我主子,你们本就没真心待过我主子,如今怎么搞得像错处都出在我主子身上了!”
“桑木住嘴。”
“主子!他们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严岐被说得没了动静,他知道桑木说得都对,也自知理亏,但他就是不吐不快。他自小跟着严睦方,知道严睦方一路走来有多难,洛悠然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突生的变数,站在他的角度,当然觉得就算给洛悠然盖上几百个帽子也不为过。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严睦方确实是为了救洛悠然才受的伤,她只好打圆场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办正事要紧,快去吧。”
严岐瞪了桑木一眼,转头就走,可人还没走出五步远就又转了回来。
桑木掐着腰凶他:“你又干嘛!”
严岐也是小孩子一个,情绪一时来得快,但转瞬就后悔,毕竟他还有求于人。
“那个……夫人,主子有不眠症,时常睡不好觉,您能不能在旁边陪着点?”
洛悠然不解道:“我陪着有什么用?”
“就是……那个……主子在您身边好像都能睡着……哎呀!”严岐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一挠头又说,“算了,这话您就当我没说过!”
“哎?”
洛悠然见人转瞬就跑没了影儿,心下疑道,不眠症?她跟严睦方同床共枕那次见人睡得挺实,她病倒那次也是,人靠着床边都能睡着哪里像得了不眠症?可是严岐的担忧又不似作假,难道真像严岐所说,这人还真得有个人陪睡才睡得着?
洛悠然让桑木去把下顿的药煎上,回到屋里发现严睦方还半靠着,皱着眉睡得并不踏实,想是受毒性折磨。她将人小心放倒在床上,挪动枕头间瞥见个眼熟的物件儿。
她从枕下将东西抽出来,果然是那条帕子,前几次没仔细瞧过,原来这帕子已经这么旧了。她看严睦方将帕子塞在枕下,想来是异常珍视的人送他的。
洛悠然将帕子展开,露出那一轮明月照梨花,昭字映进眼底。她看向严睦方,见人还皱着眉头,不禁伸手按上他眉心,想抚平那道川字。
严睦方似有所感,他迷蒙间半睁开眼,将人手拉下来握紧放在胸前。
洛悠然被他掌心热度烫到,看他露出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笑意,嘴里却低声叫道:“昭云。”
严睦方又做起了梦,这场景他许久没有梦到过了。
房里漆黑一片,他一个人靠在墙角处小声哭泣,正值盛夏,他却觉冷得慌,便抱着胳膊将脸埋在膝头上,肩膀一耸一耸。
突然有人推了推他,稚嫩声音问道:“你哭什么?”
他想抬头看看,却因为高烧浑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那人见他没反应,又用力推了一下,他被那人一推就歪倒在地,半闭着眼,满脸泪痕。
脸上忽然触及布料,原来是那人正用帕子给他擦泪,那帕子香香的,与母亲身上的味道很像。
那人擦了几下又探上他额头,他随即被人扶起,那人将他半抱在怀里,跟着他一起靠在墙角,他迷迷糊糊抓紧了人的衣袖喃道:“娘亲……方儿听话,你不要走……”
那人于是拍着他的背,稚声稚气地哄道:“你别怕,也别哭,我不会走的。”
院内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只听来人慌乱道:“我的小公子啊!到底躲哪儿去了?!”
“赶紧的!太后已经着人来接了,找不到人你我都得掉脑袋!”
他在这喧闹声中终于失去意识,再睁开眼时人已经躺在了邵太后宫中。邵茹烟正抓着帕子,趴在床边好奇地看着他,见人醒了便奶声奶气叫道:“姑母,他醒啦!”
严睦方猛然睁开眼,胸口传来一阵钻心刺痛。屋内燃着蜡烛,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竟是从白日睡到了黑夜。他想起身,动作间才发现自己正握着洛悠然的手,和那条邵茹烟送他的帕子。
洛悠然坐在脚踏上,歪在床边正熟睡,也不知道这个姿势多久了。严睦方犹豫片刻,将手抽了出来。
洛悠然被他惊醒,看他已经坐了起来,便急忙起身探上人额头,严睦方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得往后撤,人又靠在了床柱上。
“还好,烧已经退了。”洛悠然放下心来,见人嘴唇也不似早上那般黑紫,没想到真让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师傅的药方竟然真的有用!
洛悠然心里本就对这药方没底,见人睡了过去也不敢放心,就怕这人一睡不起。她想起桌上还放着药,因为一直叫不醒人早就凉了。
洛悠然端起药说:“我再去将药热一下。”
严睦方却说:“叫下人去热,我有话问你。”
桑木不情不愿地领了这份差使,她还记着严岐的话,走时将门使劲甩上。
严睦方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又犯了病,洛悠然见他面色不虞,忙打岔说:“你要问什么?”
严睦方这才将目光拉回来问:“方子哪来的?”
洛悠然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只好把字条给人看了,严睦方看过后面色凝重道:“你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我这么说你肯定不相信,可除了她是柳燕楼主事妈妈这件事之外,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洛悠然当然也疑心过丹砂的身份,毕竟一个烟柳巷子的花娘会武这件事任谁看都奇怪非常,尤其在接到这张字条之后,更让人确信了丹砂的真实身份非比寻常。
严睦方还不习惯洛悠然这么乖顺坦然的样子,确认道:“你要知道现在对我说谎可不是明智之举。”
“我当然知道,你我二人现在已经上了同一条船,自然是没有秘密的。”
严睦方见人确实一无所知,便暂且将此事按下,待日后再查,现下看来方子既然有用,那么丹砂究竟是敌是友还需另说。
洛悠然将字条从他手里抽回,突然道:“这帕子是你心上人送的吗?”
严睦方一愣,发现不知何时那帕子又出现在了洛悠然手里,他不禁道:“你怎么又——”
“这回可不是我掏出来的!是你自己把它放在枕边的。”洛悠然越说声音越小,她骗了人,严睦方将帕子藏得紧,压实在枕头下,是她非要抽出来看。
见严睦方不回答,她又大着胆子问道:“你先前说的心悦之人叫昭云?”
严睦方登时将帕子夺回,说:“不该知道的少问。”
洛悠然不放弃,“那不眠症又是怎么回事?”
严睦方一听便知道是谁多嘴多舌,磨牙道:“严、岐。”
“算上今日这次,我已经见过你熟睡三次了,难不成——?”
严睦方被她的难不成给吊住了,生怕她嘴里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一心只急着否认。
“才不是因为你!”
“……你要有人陪才——”
“……”
“诶?”
二人同时开口,严睦方头一回觉得自己这根舌头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