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日头起的很早。
尤氏还在自己的屋子里睡得正香甜。昨夜她等到一更天之后,见自家官人还没回正屋,就确信今夜他不会回自己房里歇息了,明日自然也不会早起。她便也有了几分轻松,让人关了自己院子的门,落了锁。按自己儿时尚在家中的习俗,也让丫鬟给洗了头,换了身颜色鲜妍的衣裳,让人在月光遍洒的院中摆了一张紫檀木的香案,上面摆满了瓜果、鲜花、茶叶、脂粉和一个三足的香炉。香案前,摆了一个厚厚的跪垫。对着天上的织女默默祈祷了些什么。
她的官人,贾珍珍大爷昨夜又在外院和一群人闹闹哄哄了半宿,应该是搂着哪个陪他抹骨牌玩骰子的娈童胡乱歇在了哪处了。横竖他没有实职,只不过是花钱买了一个好听的官职,不用真的上朝,也不用去官衙点卯,不是其他女子真正的“官人”。
她不用早起伺候他出门,他惯常又爱胡闹一贯睡得晚,自己也没有子嗣要照顾,那个继子蓉哥儿只敬他未来的妻子可卿姐姐一人,连他不着调的父亲都不放在眼里,日日自己捧着书房里父子教授的书苦读,不用操任何心,不需要出门的日子,也没有访客上门的时候,尤氏便也由着自己任性地睡到巳时才起身。
东府的雁栖阁正屋外,有一个肤色白皙、可爱灵动的男孩正乖巧地坐在正屋外面檐廊下的木栏杆边的木座上,晃动着没穿袜子的双脚,手里拿着一本《礼记》,一边看,一边等自己的可卿姐姐起床。
自他懂事起,可卿姐姐便在自己身边了。自幼,母亲便跟自己说,这个又漂亮又温柔闻起来香香的姐姐以后就是自己的妻子。他很喜欢这个姐姐,也愿意让这个比母亲还要温柔还要美丽上几分的姐姐做自己的妻子。他自小便跟这个姐姐住一个院子,只不过他住的是东厢房,姐姐是一人居于这院落的正室。母亲离世前是这样,母亲离世后,自己渐渐大了,继母尤氏和父亲都起过让自己搬离雁栖阁的想法,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从前是两人都小,起居在一个院子里没有什么,都长大了还是要注意些,况且宁国公府这么大,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嫡长孙,那么多又大又齐整的院子随他挑。
“奶奶,蓉公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东府蓉大奶奶的贴身丫鬟雪梅站在鹅黄色的帐幔外面,轻声细语地跟刚刚起身的蓉大奶奶秦可卿禀道。
“知道了,让他进来,到堂屋等候吧。给他先洗些黄樱桃,让他吃着。”蓉大奶奶可卿的纤柔白皙的双手分开床幔,羊脂玉一般洁白的纤细小腿露在浅蓝色的睡裙外面。她嘴角带着淡淡的浅笑,吩咐道。
存菊蹲在脚踏边,给蓉大奶奶穿上了米白色的室内平底鞋。像是做了千百万遍一般的自然和熟练。
“可卿姐姐,你起来了吗?今儿厨房上做的好些吃食呢,还做了葡萄模样的花饽饽呢,可卿姐姐你喜欢吃面食,这个你一定喜欢。”蓉公子隔着几道帐幕,看着内室里隐约移动的人影,忍不住声音愉悦地说起他刚刚看过的食盒里的早饭吃食。
这府里,也就只有可卿姐姐还值得自己的情感和笑脸了。那整日酗酒、赌博、与娈童和姬妾烟柳女子混迹于一起的所谓父亲,他是想都不想想。除了东府西府一起家宴的时候,在西府老太太贾母的面前,父亲当着他的堂祖母老太太的面,当着他的堂叔贾赦和贾敬的面,才会多少有点样子。
“蓉儿,你先吃早饭吧,一会儿还要上书房呢。”蓉大奶奶可卿说道。她看着琉璃梳妆镜里存菊把一把镂空的螺钿福禄如意的金锁挂到她胸前,又把一对萱草花形的耳钉戴到她的双耳上,一面说道。
“不急,姐姐,离上书房还有好些时候呢,你慢慢梳妆,蓉儿等你一起用早饭。”蓉公子听到可卿的话,像是一天的心情都被明亮清澈的晨光照亮了一般,他说道。
“好,那你在外面乖乖温一会儿书。”蓉大奶奶颇有耐性地哄着他似地说道。
雪梅早已经给自家小姐梳了一个并未成婚的女子的发式,发间点缀了几件珠翠,虽不多,却件件精致繁复,做工不亚于当今皇后册封时所用的珠钗首饰。而且这些珠翠首饰的颜色都与蓉大奶奶今日的服饰之色相配,而且不压头,即便是一天从早戴到晚,也不会让人的脖颈有丝毫不适之感。
“奶奶,昨日晚间,奶奶的哥哥派人送来口信,让奶奶今儿有空的时候回趟府上。说是想奶奶了,要跟奶奶一起用一顿午饭。”雪梅给蓉大奶奶乌黑润泽的发间插完最后一把玉质梳子之后,低声说道。
“知道了。让外院的管事备好马车,我陪蓉哥儿吃完早饭便去。”蓉大奶奶可卿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镜中容貌正盛的女子,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不提也罢。”如今自己也只能做好这个所谓的蓉大奶奶了。好在虽然自幼抚养照顾自己长大的太太虽然去了,蓉哥儿待自己还如往昔,一个劲儿的粘着自己,不然自己真不知在这个没有任何亲缘的偌大宅邸里好好地生活下去了,又有何趣味。
自从珍大太太去了以后,蓉哥儿的父亲便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新娶进来填房的尤氏虽说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可到底已经没落了,没了母家撑腰,她如何敢惯国公府家自幼荒诞成性的珍大爷呢。连蓉哥儿的祖父,敬老爷早都放弃了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去城外的道观躲清闲去了,说是要修仙长生。
蓉公子闻着这正房里淡淡的百合宫香,静神看着手中的线装书,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最静,最安稳,仿佛母亲还在世一般。
想起母亲,他便不能不怨恨他的父亲。母亲是个痴情又贤淑的女子,盲婚哑嫁地嫁到宁国公府。初时,以为这真是一门好亲事,婆婆温和,公公也不甚厉害,家中产业也丰厚,官人今后又有爵位承袭,样貌也几乎继承了婆婆和公公的一切优点,风流俊秀,玉树临风,貌比潘安,说话也温柔客气。从未跟男子有什么接触的她,几乎瞬时就陷入了自家官人的柔情之中。
只可惜,好景不长,待她一年之后生下蓉哥儿之后,他便借口这事那事,日日宿在外院。待到婆婆去世,公公也去了京畿的道观养身子之后。皇上体恤宁国公的辛劳,给他唯一的嫡出的曾长孙封了威烈将军的三品爵。自此以后,他便无人管束,从前儿时荒蛮的性子开始一点一点展露无遗。她温柔好语、语重心长地劝过,也狠下过心,不让早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账房给他任何花用,可她还是被他偶尔的几句温言软语给哄了,复又伤心、生气,自己恼恨自己。天长日久,身子渐次便不好了,终于抛下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便离开人世了。
“无妨,无妨。不要再想了。既然父亲如此不争气,如此丢人现眼,自己便做好自己,当没有他这个父亲便是了。
以后自己考取功名,重振宁国公府的威严和荣光,以后靠着自己的功绩给母亲请封一品诰命,给可卿姐姐请封一品诰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