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门开启的刹那，菌丝如退潮般缩回毛璃的袖口。
戏楼中庭飘荡着陈旧油彩与沉香木混合的气息，旋转楼梯扶手上凝固的蜡油里嵌着各色戏服亮片，每踏一步都会惊起悬浮在半空的戏腔残音。
那些声音碎片掠过毛璃耳际时，菌丝耳返便闪烁出靛青磷光。
二楼化妆间的镜前坐着位脊背笔挺的老人，金丝眼镜腿缠绕着褪色的水钻头面。
赵戏骨正在用狼毫笔蘸取朱砂，给镜中倒影勾画虞姬的远山眉。
镜面在他落笔的瞬间泛起涟漪，竟将颜料渡进了现实中的皮囊。
“这面民国西洋镜是师父传的。”赵戏骨指尖拂过镜框雕琢的并蒂莲，“演《别姬》要先用魂勾住镜中人，戏才能从骨血里渗出来。”他突然用旦角唱腔念白，菌丝在毛璃视网膜上幻化出虚影——镜中虞姬的翠羽明珰正化作实体，而老人真实的灰白发丝却在镜中寸寸染黑。
毛璃注意到墙角青瓷缸里泡着的不是金鱼，而是数十枚刻着生辰八字的沉香木喉结。
随着赵戏骨示范虞姬刎剑的身段，那些喉结突然在药液中震颤起来，缸底沉淀的戏本残页如活鱼般翻涌。
“当年师父教我时，要在三伏天正午对着日头练眼。”老人忽然扯开衬衫领口，锁骨处赫然嵌着半枚青铜夔纹镜，“要让阳光烧透瞳孔，看什么都带着戏文的气韵。”菌丝在毛璃眼中编织出重叠视界——此刻赵戏骨的每道皱纹里都蛰伏着戏魂，当他抚摸案头那尊褪色的泥塑霸王时，指腹竟渗出混着金粉的血珠。
戏楼外忽然传来跑车急刹的声响。
钱导演裹着古龙水气息闯进来时，西装内衬的LEd灯带还在闪烁某奢侈品牌标志。
他随手扯下墙上装裱的《贵妃醉酒》剧照，用电子烟在宣纸上烫出个二维码：“赵老，只要您肯让虞姬戴上智能项圈，实时投影全息剑影……”
菌丝在毛璃耳蜗深处发出警报般的震颤。
她看着钱导演唾沫横飞地比划，对方瞳孔深处浮现出菌丝才能窥见的铜钱状烙印。
当导演说到要让霸王踩着悬浮滑板出场时，赵戏骨案头的泥塑突然迸裂，飞溅的陶片在导演脚边拼成“绝响”二字。
“您说的不是戏，是马戏。”毛璃按住开始泛红的菌丝培养瓶，瓶中银蓝菌丝正疯狂撞击玻璃壁，“那些喉结浸泡四十九天才能化开戏毒，您却要往酒里兑工业糖精。”
钱导演冷笑着掀开随身钛合金箱，露出成捆的钻石合约：“观众要的是爆米花，谁在乎你用哪年的雨水化开胭脂？”他突然按下某个按钮，戏楼雕花窗瞬间变成曲面屏，播放着流量小生用电音唱戏的混剪视频。
菌丝培养瓶突然蒙上阴翳，瓶中幻化的微型胶片开始褪色。
争执间，赵戏骨始终在修补那尊碎裂的泥塑。
当导演摔门而去时，老人从霸王残存的头颅里取出一粒丹砂：“这是师父临终前含着的戏魂。”他将丹砂按进毛璃掌心，菌丝立刻将其吞噬，“当年戏班子渡江沉了七条船，就为保住这出戏的筋骨。”
暮色染红戏楼飞檐时，毛璃发现赵戏骨补好的泥塑正在渗血。
老人却恍若未觉，仍对着那面魔镜勾画愈发鲜艳的妆容。
菌丝耳返突然传来类似琴弦崩断的锐响，她回头望去，镜中虞姬的翠翘不知何时生出了霉斑。
菌丝在毛璃耳蜗里震颤出细密涟漪，她看着赵戏骨将丹砂按入泥塑裂痕。
老人指节擦过霸王残破的面甲时，半枚青铜夔纹镜突然在锁骨处泛起青光，镜面倒映出的却是青年模样的自己正在台前甩水袖。
“咳咳……”赵戏骨忽然弓腰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金粉在暮色里飘成细碎星河。
毛璃注意到他后颈浮现出蛛网状裂纹，那些裂纹正顺着脊柱向下蔓延，如同被摔碎的瓷俑用金漆勉强粘合。
菌丝在视网膜上分解出三层叠影——现实中的老人正在衰老，镜中虞姬的翠翘在发霉，而青铜镜映出的青年幻象却愈发清晰。
当赵戏骨颤抖着往唇间补胭脂时，毛璃看见他咽喉深处卡着半截生锈的戏腔，像条挣扎的锦鲤在血色涟漪里吐泡泡。
“劳烦姑娘替我看着这尊霸王。”老人用旦角指法轻抚泥塑渗血的裂痕，血珠落地竟化作滚动的念白，“当年沉在江底的七口戏箱，如今该浮出水面了……”
霓虹将影视基地照成巨大的万花筒，毛璃站在全息投影的《别姬》海报前。
菌丝耳返突然发出蜂鸣，她循着声波震颤的方向望去，看见钱导演的私人工作室悬浮在三十七楼，玻璃幕墙流淌着数据瀑布。
电梯升至中途突然停滞，菌丝在金属厢体上勾勒出暗红色脉络。
毛璃伸手触碰楼层按键的刹那，整个空间突然翻转成戏楼后台，褪色的戏服在通风管道里飘成幽魂。
这幻觉持续了千分之一秒，电梯恢复正常时，她嗅到菌丝传来的沉香木燃烧的气味。
“你以为艺术能发电？”钱导演的冷笑从智能茶台传来，他正用沉香雪茄点燃电子合约，“看看实时流量榜，传统戏曲的搜索量还不如宠物博主。”全息投影在他身后展开，无数数据流汇聚成饕餮巨口，吞噬着漂浮其间的戏曲元素。
毛璃瞳孔深处泛起银蓝波纹，菌丝在钱导演领口处捕捉到残留的戏楼沉香。
当她注视对方瞳孔里的铜钱烙印时，那些烙印突然扭曲成哭泣的旦角脸谱。
“您西装第二颗纽扣藏着1998年的戏票。”她指尖轻点茶台，菌丝立刻幻化出当年少年攥着戏票冒雨赶场的画面。
钱导演手腕上的智能表突然迸裂，齿轮零件在桌面拼出“虞姬”二字。
他额角渗出冷汗，身后数据瀑布开始闪现老胶片质感的《别姬》片段。
菌丝缠绕住正在播放流量明星的屏幕，将那些电音戏腔还原成本嗓唱段。
“当年您在暴雨里站了三小时，就为看清赵老甩袖的弧度。”毛璃将渗血的菌丝按在钻石合约上，血液立刻腐蚀出梅兰竹菊的暗纹，“现在却要往霸王盔甲贴二维码？”
深夜的戏楼泛起诡异潮声。
赵戏骨正在排练刎剑动作，菌丝在毛璃眼前分解出三重时空——现实中的老人踉跄着撞倒烛台，镜中虞姬的霉斑已蔓延到脖颈，而青铜镜幻象里的青年演员正在完美完成十八连转。
当赵戏骨唱到“汉兵已略地”时，屋顶突然坠下经年积灰。
那些灰尘在半空凝成七个戏装人影，手持沉船中打捞出的破损乐器。
菌丝耳返将鬼魂伴奏转译成现实声波时，毛璃看见老人脊背裂痕里迸出金红血线，像提线木偶的丝线般拽着他完成最后一个卧鱼动作。
钱导演的回复在凌晨三点传来。
菌丝手机屏显的刹那，整个戏楼地砖都浮现出血管状纹路。
当“暂缓科技改造”的字符跳出时，赵戏骨正在给泥塑霸王补最后一道漆，混着丹砂的鲜血从指腹渗入陶土，在霸王眼底凝成永不干涸的泪痕。
毛璃站在戏楼天井仰头望月，菌丝在视网膜上映出钱导演办公室的实时画面——他正将智能项圈设计图锁进保险柜，但西装内袋却露出某科技公司峰会的邀请函。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噬，她听见菌丝培养瓶里传出陶片刮擦的声响，那些被封存的戏魂正在发出预警。
当第一滴雨落在青瓷缸里时，数十枚沉香木喉结突然浮出水面。
毛璃伸手触碰的瞬间，菌丝幻化出古老戏班渡江的画面。
在惊涛骇浪的幻象深处，七个湿淋淋的戏箱正在缓缓开启，箱缝里渗出的不是江水，而是浓稠如墨的戏腔……
戏楼屋檐下的铜铃无风自动，毛璃转身时瞥见赵戏骨正在魔镜前练习剑舞。
镜中虞姬的霉斑已爬上脸颊，而老人真实的皱纹里却开出细小的戏服绒花。
菌丝手机突然震动，钱导演发来的选角公告在屏幕亮起的刹那，将满地戏本残页灼烧出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