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角书房。
宋易安连饮数口茶,只觉自己将这一年的话都用在了今日。
他初到汴京,又不擅交际,官家看重是把双刃剑。
平日里,除了交好的吕俭与张穆,便无他人。
即便心中疑虑万千,亦无人可论半句。
今日与范公一叙,他顿觉清明许多。
“这世间人言众多,你若都听,还行何事?”
“易安,你行之事,不是他人说错便是错。你当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范公将藏书从书架上拿出,转身递给宋易安,如是说。
宋易安起身,接过道:“铭记阿翁教诲。”
“芙儿……”范公望着外方,顿了顿方说:“她很好,是个善良的孩子。”
“可这世道,容不下纯良的孩子。”
范公叹口气,他本不愿将这府中腌臜事说与他人,而眼前这人是他亲自为芙儿选的夫君。
“早些年,我四处奔走,又去边塞待了两年。哪顾得上府中事务。”范公落了座,又说:“芙儿她娘是清泉堂的大姑娘,当年与西夏之战,清泉堂为国无偿捐献药材。”
“我也结识了芙儿外祖。他是个商人,却品行高洁,我俩一见如故,定下了这儿女亲事。”
可万万没想到,这段缘却是孽缘。
“是言礼负了芙儿她娘。”范公幽幽道:“易安,若是可以,我是不愿将芙儿嫁出去,就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也是愿意的。”
可他常年在外办学堂,又醉心治学,更顾不上府上。
而且子女们都成家了,他总归不能时时插手长子内宅之事。
“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不公。她又是个心底柔软,生性弱懦的孩子。”
范公起起伏伏几十年,即便一介文臣,上了战场,兵临城下,他亦未害怕过。
可,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那纯善、软糯的孙女。
宋易安将藏书放下,起身行礼道:“阿翁放心,我定会好生照顾芙儿,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范公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开口:“官家身边有位名叫李瑾的内侍官,如今亦是正六品的押班。”
“他阿父曾与我一同抗击西夏,那孩子本是个可造之材,可惜战时受了伤,后来才进了宫。”
“往后,易安可与他多走动走动。”
宋易安目光微垂,答:“诺。阿翁。”
说话间,有人来报:“老太爷,荷香院那方闹起来了,老爷带人过去了。”
范公一听,浓眉一抬:“他一大老爷们,整日往内宅跑什么?”
“回禀老太爷,听说是大娘子去请的老爷,说是……”奴仆抬眼看了看宋易安。
“你看他做甚?直说!”范公起身,疾步道:“可是,她们又欺负芙儿了?”
“说是……大姑娘竟拿刀逼迫二姑娘搬院子。”奴仆低下头。
范公一愣,忽而双掌一拍:“哈哈哈,老夫以为,汴京传来的消息有误。”
“没想到啊,老夫的小芙儿竟然也会咬人了!”
范公转身打量宋易安,止不住的满意:“嫁得好!”
“走,去瞧瞧。”
范公雄赳赳朝荷香院走去……
宋易安提步跟上,路过报信奴仆时,问:“往日大姑娘也是这般?”
奴仆摇摇头,答:“从未。”
宋易安目光微沉,看来,传闻并没错。
但如今的范紫芙,又是怎么回事?
荷香院。
范紫芙举着匕首,进了院子。
“石竹,叫人将二姑娘的东西全丢出去!”
“我的东西,旁人休想染指。”
“就算是染指了的,也得给我还回来。”她盯着万月容,意有所指。
“芙儿,你这是做甚?”万月容厉声道:“你这般对母亲,还有孝道可言?英儿乃妹妹,你这般对她,哪有长姐样子?”
范紫芙笑道:“哟,大娘子瞧你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今日若是随了二妹妹的愿,她强占我院子事小。明日卫洲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娘子多年苛待原配女儿,这事可大了!”
万月容一听,秀眉紧皱。
“阿母,我不要搬出去,我不要。”范若英拉着万月容,小声闹道:“她还打我,阿母,你说了会护着我的。”
“闭嘴。”万月容低吼。
以前,莫说忤逆,就是声音稍大些,便会将范紫芙吓到。
如今,她竟敢打人,还敢举刀。
“都死了吗?!”万月容缓过神来,对奴仆怒吼:“赶紧拦着大姑娘,莫要让她再做出错事!”
“谁敢拦,大姑娘如今是宋家的当家主母!我家姑爷可是三品官员!”石竹挺身拦在嬷嬷们前面,怒目而视。
这气势比在宋家更甚。
“放肆!”
范紫芙转身,便见范言礼怒气冲冲走来。
“谁教你这般对待长辈的?她是你母亲!”范言礼站在万月容前方,怒吼。
“大娘子可不是我母亲,我母亲乃清泉堂的大姑娘,远近闻名的女医者。”范紫芙直视便宜爹,冷声说:“估摸着,父亲在温柔乡里待久了,也快忘了谁是我母亲了。”
“范紫芙!”范言礼怒声道:“谁让你这般对为父说话!”
“阿父,呜呜呜,小心些,长姐疯了,她手上有刀。”范若英侧着脸、带着哭腔说。
对着范言礼那侧脸,红肿不堪。
“你打的?”范言礼质问。
范紫芙耸耸肩,点点头。
吊儿郎当的模样彻底激怒范言礼。
他从未想到,那个唯命是从的长女竟变得这般张狂!
范言礼举起手……
“父亲想打我?”却被范紫芙挡住。
“你还敢挡?”范言礼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反叛的女子是自己的长女。
“为何不敢?”范紫芙目光冰冷,说:“父亲,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你父亲!”范言礼咬牙切齿。
“所以呢?我就该被你揉圆搓扁?”范紫芙笑道:“能庇佑幼子才能称父亲。”
“你配吗?”
范紫芙手上更加有劲,盯着范言礼,一字一句道。
“疯了,你竟敢忤逆父亲,你不想活了。”范若英在一旁喃喃道,只觉这女子十分陌生。
“反抗欺辱,便就是疯了吗?”范紫芙轻蔑道:“那我可能会更疯。”
“不过,父亲,你是不是忘了……”
范紫芙左手用力捏着范言礼的手腕,盯着他的眼,走近了一步……
“这范家,从来都不是你做得了主的。”
范言礼只觉气急攻心,头晕脑胀,正待发作,却见她右手举刀在空中一挥……
她要干嘛?!
她敢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