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带着方知寒与李宝瓶,一路沿着郡城那七拐八绕的巷子穿行,穿过两条繁华大街,钻进一条偏僻冷清的小巷,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青砖黛瓦老宅前停下了脚步。
门口挂着一块已经掉了漆的牌匾,写着“文源书屋”四个字,字迹苍老遒劲,却已被岁月风霜打磨得斑驳。
方知寒和李宝瓶互望一眼,有些疑惑——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个生意红火的书铺。
老秀才却笑得意味深长,率先推门而入。门口的铜铃“叮当”一响,书屋内传来一道低沉而略带倦意的声音:“来了——看书还是买书?”
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老书生,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青布长衫,靠在柜台后头,正打盹儿。
“买书,也看书。”老秀才笑嘻嘻地走了进去,“主要还是聊聊。”
那老书生原本懒洋洋地睁开眼,一见这老秀才,眼中便闪过一丝异色。他打量了几眼,忽地坐直身子,道:“你是——你是哪家的?怎么这般眼熟?”
“我不是哪家的,我是天下的。”老秀才捋了捋胡须,自报家门:“姓齐,字不重要,现在也就喜欢被人叫声‘老秀才’。”
“齐……”老书生念了一句,嘴角露出笑意,“原来是你。早年就听说过,大骊有个讲道理能把人讲哭的老读书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两位老学究一拍即合,越聊越投机,从礼法谈到春秋,从政务讲到学统,书屋里一时间热闹了不少,连李宝瓶都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问上一两句,惹得那老书生对这小姑娘赞不绝口,说她“有慧根,有胆识,将来必成大器”。
方知寒虽然话不多,但眼中却闪着光。他一直是喜欢读书的,只是过往多偏重剑道与兵法,如今听得两位老先生大谈“事功”与“王道”,也生出不少触动。
两人谈得尽兴,老秀才便顺手挑了几本书,全是关于事功学问的论着,唯独夹杂一本讲“顺序学说”的冷门小册子。
“多少钱?”老秀才问。
老书生笑呵呵道:“这些书,照旧价得将近二十两银子,不过嘛,看在你这肚子里的学问……十两,算了。”
“十两?”老秀才眨眨眼,“你这老家伙还真是心狠手辣。”
“你若不是齐老头,我可是一文都不讲价的。”老书生翻了个白眼,却是笑意满满。
出门时,方知寒轻声感叹:“原来读书真的可以‘变钱’啊。”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怎么样?今儿就帮我们省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还是那句老话没骗你。”
李宝瓶却眼尖,指着那本冷门小册子问道:“老师,那本讲‘顺序学说’的小书,您为什么要买?”
老秀才顿了一下,望着她那双纯净眼眸,似乎一时间被什么记忆牵动了神思。他喃喃道:“顺序者,顺天地万物之序,行人间万象之理。大道虽简,但有时太讲究‘道理’,就容易忘了‘人情’。”
“这书没什么大用,讲的是在权势之间如何自处、在变化之中如何行事——你们眼下年纪小,不一定用得上,但书嘛,早读早知道,等到真用的时候,就不会临渊羡鱼。”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眼中浮现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沧桑与唏嘘,许久之后才摆摆手,挥开那些心思:“走,带你们喝酒去。方知寒如果实在嘴馋,你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李宝瓶撅了撅嘴,却没有反驳,乖乖地应了声“知道啦”,只是目光在之后就一直悄悄飘向酒盏。
时辰尚早,郡城的大酒楼尚未开张,老秀才带着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在一条僻静街巷的转角处找到一家油腻腻的小酒肆。
酒肆里桌椅歪斜,油渍满桌,却别有一番市井气息。
方知寒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李宝瓶倒是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好脏……”
老秀才却哈哈大笑:“酒不在贵,食不在洁,聊得痛快就好。”
要是崔瀺、于禄、谢谢三人在此,估计要同时皱起眉头。
一个眼界高冷,一个有洁癖,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种油腻小馆子。
老秀才坐下后,吩咐小二拿一斤散酒、一碟盐水花生来,又给方知寒斟了一小杯,笑眯眯道:“来,小方,陪我喝两口。”
方知寒犹豫了一下,端起杯子,浅酌一口,辣得咳嗽,面红耳赤,惹得李宝瓶在旁边偷偷笑。
小姑娘眼神晶亮,其实她也想尝尝,却知道自家小师兄不会允许,只能眼馋地看着。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唇角浮出一丝疲惫而复杂的笑意,“方知寒啊,今后你习武练剑之余,也要学会与人打交道。”
“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是那种书上抄来的道理。道理虽好,但讲得太多、太重,别人听着累,你自己也活得累。”
“人这辈子啊,要讲情理,要懂变通。”
他夹起一颗花生,缓缓说道:“你若一辈子都只照着书本做事,到最后,也许会发现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孤独一人。”
“可你再看看历代圣贤,神位越高的那些人,为了道,为了人世清明,他们做的‘不合情理’的事,难道少吗?”
“所以啊——”他眯起眼,晃了晃酒盏,“少年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不可锋芒太露,要懂得藏拙、藏势、藏心。”
方知寒若有所思,低头望着那盏酒,许久未语。
李宝瓶则一边偷听一边点头,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学问,心中暗自记下。
这顿酒,没有山珍海味,却别有滋味。
小馆子里阳光透过窗纸,洒落在三人身上,老秀才嘴角带着笑,眼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