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衔月缓步走向床榻,见一人倚在枕边,那身形与沁琉大相径庭。
此人不是沁琉。
她步步走近,从承风殿的轿子到上船,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易衔月一把掀开被褥,啜泣的林锦夕出现眼前。
“陛下……臣妾真的不知道……”
她哭到话不成句,“臣妾真的不知道,妹妹手上有一条人命……”
人命?易衔月默然不语,这指的是谁?
“臣妾真的不是有意撞破此事,只是……”
从林锦夕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易衔月大概理清了调包的来龙去脉。
此行去江南为公事,携后妃同游本不合适,邵流玉亦用这个理由劝退了林春宜。
出巡在外,官场那帮“懂人情世故的”肯定会为皇上安排佳人,想要全然回绝,除非有恩爱两不疑的妃子相伴同行。
于是,易衔月安排了沁琉换上“易妃”服装,梳妆整齐,早些坐好在轿子里等待。
从皇宫到船上一路,轿中人不可下轿,就连轿帘都不能掀开,这是宫妃必须恪守的礼数。
“今天早上,臣妾路过承风殿,念及易妃娘娘远行,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臣妾一人很是冷清。”
易衔月哑然,自打上次红花一事后,林锦夕对她妹妹的态度极其冷漠,连话都不曾说一句。
这宫里也就“易妃”能和她多说几句话了。
“臣妾本想掀开轿帘与她说几句话,可看到……轿子是空的,里边只有一双奇怪的鞋。”
易衔月没想到,最后竟因为一双鞋露馅。
那鞋本是她做给沁琉的,能弥补身量上的差距,这样穿上“易妃”服饰时更合身些。
“易妃娘娘的身姿何须穿这样的鞋?臣妾一时好奇就坐下端详起来。”
林锦夕欲言又止,这事是皇帝的一个痛处,父亲曾经交代过,她不能多说。
“忽然轿子动了。”
抬轿人忽至,还未出承风殿,她借着缝隙回望,身着华服的沁琉匆匆追轿,但已经来不及。
一步错步步错,就这样林锦夕被送上了去江南的船。
她心绪难宁,各种揣测纷至沓来,不单担心误上轿子受罚。
易妃去哪了?皇帝为何要掩盖易妃不在的情况?
思来想去,边陲由易妃兄长镇守,消息一出只怕会引发动乱……
究竟是谁会加害这个与世无争的妃子?
林锦夕在恐慌中,不得不想到唯一可能的真相。
春宜连亲姐姐都能加害,对旁人更不会手下留情。
这事皇上好像默许了,让最了解易妃的贴身婢子假扮她,细思极恐。
“替朕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易衔月拢林锦夕在怀中,拍着她的背,似在安抚。
“朕有朕的为难。”
林锦夕在这温柔的拍抚下逐渐平复,满脸泪痕。
撞破此事,她很怕会落得灭口的下场。
无人会保她,更不奢求家里出手,父亲只是看在她天资聪颖,才会疼爱几分。
她不得不收起心中的高傲,低声下气地去恳求皇帝。
“看你,眼睛都哭红了。”
易衔月不曾料到事情这样发展,当时为求稳妥应该让方蕊来假扮。
不过既然已经引林锦夕误会,弄拙成巧,将计就计也是办法。
她以裴祎的口吻说了些安慰的话,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最让人心飘飘然。
林锦夕到底不是个天真的,若帝王有情,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哀怨帝王的无情了。
她且听一半,且信一半。
林家与礼部孙家的种种联系,她素有耳闻。
虽未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此行去江南,还是让她心中萌生不妙的预感。
她再三推辞皇帝邀她下船同游的事,二人背对着背睡下,再没多说一句话。
易衔月松了口气。
幸而林锦夕心中有一份执拗在,不愿别人近身,未有半点纠缠就入眠了。
只是身边躺着这人,连睡觉都要提放着,舟车劳顿不得休息,她有些发愁。
她有些无力再想下去,江南还有许多事等着亲力处理,明日还须打起精神来。
夜色已深,不是此时裴克己有没有休息了。
易衔月紧闭双眼,试图按下念想,明明已经尽力把他推远,奈何他总没有这种自觉。
欲远,也远不了。欲近,也不得近。
若即若离,时间短暂还能说是情趣,此生只能止步于此,像个残忍的诅咒。
愁烦甚多,辗转难眠。
船舱里每间寝室都坠入黑甜梦境,唯余一间灯火尚明。
闲敲棋子落灯花,好兴致。
裴克己邀请了邵流玉过来下棋,棋局是窥见人本心的不错手段。
都说文风、棋步如人。
虽文章中处处透露着仁政意味,邵流玉的棋步却风格迥异。
乐观之中带有决绝,从不留退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惜对局已定。
裴克己饶有兴致地看向残局,他轻捻着手中白子,看向对面人。
“嗯…”
邵流玉早知败势难挽,仍然走完最后几步山穷水尽,亲眼见到白子势如破竹,最终取胜。
“受教了,肃王殿下棋艺高明。”
“与你对局很畅快。”
裴克己抬头看了眼少年。他虽年轻,在这年纪里,算得上是少有的沉稳。
“你既知局势已定,时间不早了,为何还要坚持走完。”
邵流玉将手中的黑子一枚枚细心收入棋篓。
“微臣只求亲眼看到结局,仅此而已,别无他念。”
“本王却以为结局已定,中间的过程才最有趣。”
灯盏被他轻轻吹灭。
一室昏暗,寂静无声,二人互相看不清对方表情。
“世事如棋,局局新。微臣自知在此事上与肃王殿下或有分歧。但能得殿下首肯,并肩辅佐陛下,已是莫大的荣幸。”
邵流玉转身告辞。
裴克己在昏暗中摸索着棋子,一颗颗放归棋篓,对他的话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