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来得很急,令他们三人措手不及。
临安大街忽然空了,他们本想找个小贩买伞,被一路人好心劝阻:“几位是外乡人吧?这动静是飓风要来了。”
那人遥遥一指,“风大雨大,伞不顶用。往那边走有一间客栈,诸位还是快快进去避一避吧。”
几人的外袍被风肆意掀起,衣带乱飞,微微弓身顶着风往前走,等进到客栈还是淋了个透心凉。
店小二迅速扫视了他们一眼,随即快板似开始介绍:“客官,要住店吗?天字号厢房正好剩三间,入住就赠精美酒菜。”
易衔月的眼神轻轻掠过背后挂着的“人字号”厢房木牌,小二低头打起了算盘,脸上的热情消失无踪。
无奈,她实在是囊中羞涩。
刚才在天上轩一掷千金博花魁一笑,掏空了三人身上全部盘缠。
她转头看向裴克己和邵流玉。
他们换了衣裳才出来,身上没有什么昂贵配饰能用来抵账,要是这大雨能容许他们回去取钱,也不必投宿客栈了。
邵流玉从袖中取出二两银子。
他的运气实在差,要是没买那瓶桂花酒,身上的银子刚好够住店,不必让皇帝如此为难。
易衔月看向裴克己,他叹了口气,堂堂王爷,口袋里拿不出多少来。
三人统共凑出三两多银子,两间最低档人字号厢房也要四两。
钱都还在天上轩,王一心记下账目,说是后边一同上缴,没成想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外边这天,客官你们几位过来也不容易……”
店小二同情地看着这三人,“你们三人挤一间房也挤不下,我再给一间柴房改的厢房,就不多收你们银子了。”
邵流玉有些感动,“谢过。”
他看向小二递过来的木牌,“黄公子和裴公子住客房,我住柴房,如何?”
易衔月看向裴克己。
裴克己看向易衔月。
两人的神色间都流露出一丝微妙。
裴克己眉头轻皱,正欲斟酌言辞婉拒,他不想再由着自己触碰底线。
邵流玉挠了挠头,“邵某实在考虑不周,还是我与裴公子在柴房凑合一宿就好,您一人住厢房。”
此时,店小二恰到好处地插话进来:“人字号厢房宽敞,住两位公子绰绰有余。咱家按人头供应热水和菜品,否则要另花钱买,不划算呐。”
万般不情愿,裴克己却也只得无奈地跟在易衔月身后,进了一间厢房。
屋中只有一张床塌。
易衔月神态自若,拈来一条毛巾,拧干打湿的头发。
完毕,她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裴克己。
“这么拘谨?”
易衔月向他抛了一块毛巾,他凭着本能接下。
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任由发梢上的墨色水滴灌入衣领,他都顾不上头发在逐渐褪色的事。
易衔月猜想,他可能不愿弄脏客店的毛巾,于是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手帕给他。
裴克己接下,却不敢有动作。
“我……”
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除去道歉,他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才想起来?你昨天可没这么拘谨。”
只差一点勇气,他如果能再向自己走最后一步。
昨天夜里她想了很多,她都已经坐上大燕王座,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将来,裴克己终会坐上这个位置,世事多变,没人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解开了心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大胆去恨,大胆去爱。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店小二送来饭菜和热水。
“邵公子传讯去了,叫您二位安心。粗茶淡饭配佳酿也是浪费,他让小的给您送来。”
一盏酒,一对酒盏,屋里两个不说话的人。
屋外狂风骤雨,裴克己的心中一片潮湿泥泞。
在爱上易衔月的那年,他不过十几岁,就做好了终身不娶的准备。
自己的哥哥裴祎再混蛋,也给了她名分。
他若像醉酒时那样天真,用一枚玉扳指当作定情信物,这无名无份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这道众人认可的契约,他害怕哪天被易衔月厌弃,她一走了之,躲到天涯海角,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害怕再次失去她。
易衔月抿了一口茶,自顾自翻起了天上轩送来的那本账目。
她不再纠结,成与不成,就在定下吧,她只要一个结果。
一时辰,两时辰…直至外面夜深,天漆黑。
账簿再厚,都有翻完的时候,她缓缓合上,放在一边。
桌上的酒菜一点没动,裴克己像做错了天大的事,低眉坐在一旁。
他悄悄梳洗打理过,一头纯白的发散在肩头,静静注视着跳动的烛火。
夜过半,飓风过去,屋外一片平静。
易衔月提起那瓶桂花酿,拿上两枚酒盏起身。
裴克己看着她,没有理由问出那句,“去哪”。
她抿唇一笑,“肃王爷不要多心,我不是去叙旧的。只是找邵修撰聊聊天,谢过他的酒。”
男人眼眶微红,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别走。
“松手吧。”
她的话语有些冷,“我早已不是你哥哥的妻子,抛开你赋予的傀儡身份,我只是易衔月。”
“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易衔月晃了晃手中的桂花酿,“好酒难得,肃王不能对酌,就放我一人去吧。”
那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裴克己的心。
门扉合上,屋外传来几声敲门声,随后归于寂静。
短短半柱香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场景,皆是她的决绝,耳畔又响起刚刚那一声“肃王”。
他不顾满头发丝的异常,戴上兜帽浅浅遮盖,夺门而出,向着那间柴房去。
“客官,”在走廊上值夜的伙计叫住了他。
“您要找住这间的邵公子?他早回去了,不过房费交过了,您想搬到这间住也行。”
“嗯。”
他轻轻一应,邵流玉已经走了?
原先的焦急慢慢酝酿成不安,他推开虚掩着的厢房门,屋内空无一人,窗外隐约飘来一抹桂花氤氲。
一道隐蔽的阶梯立在墙后,裴克己闻言心念一动,独自一人走上了去。
雨后的临安城,天空缀着点点繁星,苍穹夜色下,一人在微湿的屋檐上斜靠,独饮一壶桂花酿。
见裴克己上到屋顶,她勾唇一笑,招招手让他过来,仿佛之前所有的不快与误会,都随着骤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