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克己还记得郭公公日记里的那个元宵节。
就是那天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其他人来说,那也是个值得纪念的佳节,皇帝特允六宫妃子的亲人进宫探望。
可外边的热闹与昭阳殿无关,母亲身为和亲公主,自入大燕深宫,与亲人再难相见。
宫里还是特意备足一盆上好的炭火,裴克己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
“乖,娘亲这就给你染好头发,晚点要去宫宴了。”
宜妃的手穿梭发间,耐心地梳理,心中满是歉疚。
寻常的孩子一坐一下午,怎能熬得住。
裴克己为了掩盖这一头银发,早就习以为常这种事,每隔几日就要重复一遍。
这份懂事让她更为歉疚。
“母亲,你不去吗?”
一声叹息,“母妃喜静,你一人去吧。”
裴克己彼时还不会藏起情绪,语气落寞:“可我不想一个人去。因为,父皇好像不喜欢我。”
“傻孩子。”,宜妃替他束好头发,“那你觉得祎儿哥哥喜欢你吗?”
“喜欢。”
裴克己迟疑了,“大概是喜欢的。”
父皇鲜少来看他,兄长裴祎总把他带在左右,一起去太学听课,还给他买糖吃。
“你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吗?陪伴,不代表喜欢。”
裴克己一脸茫然。
宜妃慈爱地看着他,“或许你长大就能明白了。”
他鼓起勇气问道:“母亲,那父皇……他心里是喜欢我的,对吗?”
宜妃笑而不语,拿起一盘点心,数了又数,刚好五枚。
“送去吧,这是你父皇最爱吃的,他应该在养心殿里。”
裴克己小心翼翼接过,把盘子捧到与肩齐平,拿稳了就飞奔出昭阳殿。
“小皇子,跑慢些,宫里人多呢!”
宫人千拦万拦,也没能抓住他。
裴克己的心雀跃不已,只有送这个去,父亲才会难得的眉头舒展,夸他一句懂事。
他迫不及待想让父皇夸奖他。
哪怕是他一个孩子都能察觉到,父皇来看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许慢慢变得像祎哥哥一样开朗,父皇就能一视同仁地疼爱。
也许自己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话,他就能多来几回昭阳殿。
“砰——”
一声闷响,裴克己不慎与装上一人,踉跄后跌倒。
“二皇子?”,一道女声传来,“怎这么不小心?”
他一抬头,这是祎哥哥的母后,懿皇后,他也得尊称一声“母亲”。
“皇后娘娘,是奴才疏忽了。”
郭通达追在后边匆匆赶来,赶紧收拾起打翻在地的点心,又反复查看裴克己是否受伤。
懿皇后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问起他的名字。
“奴才是昭阳殿里新来的太监,叫郭通达。”
“郭通达,很好,本宫记住了。”
懿皇后接过那盘点心,自上而下俯视着摔倒在一旁的裴克己。
“母后帮你处理了吧,乖孩子。”
她和善的笑了,没再解释,转身离开。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裴克己一直不明白。
那天为什么懿皇后要端走已经脏了的点心。
直到母妃再没办法掩住宫里的流言蜚语,他才听到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宫人都说——
宜妃因失宠心生不满,故意在佳节时送了寓意不详的双数点心,谐音“死”字,大不吉。
幸好懿皇后半道发现,禀报了上去,这才没至龙颜大怒。
谁不知大燕的皇帝最忌讳双数的东西?
肯定是蓄意为之。
“怎会……”
裴克己记得他明明和母妃一起点过,那是五块点心。
“巫蛊”,“祸国”,“意图不轨”,“不吉之兆”…
母亲已经被之后的风波牵连得精疲力尽,他不忍心再开口提及。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这是他的错。
是他出生的时间不好,让父皇心生厌恶。
是他弄丢了一块糕点,让母亲背上罪名。
·
“那日,老奴亲眼看着懿皇后把一枚糕点掖进袖中。”
郭公公终于说出真相,不禁老泪纵横,后悔当年没有挺身而出。
“肃王爷,是老奴对不起您。”
“都过去了,何况人心固执,岂能轻易撼动。”
裴克己将副官手中的日记册拿了回来,放在床边。
“他是皇帝,更是如此。”
迟来的真相无法改变任何事。
也许,只能成为心结的一丝慰藉。
“殿下能这么说,老奴死而无憾。”
郭通达释怀,“可殿下您还能改变大燕,这就足够了。”
经过一番摸索,他终于从衣中找到一枚玉牌,递给裴克己。
“这是宜贵妃的遗物,太上皇下令埋掉,可奴才不忍心,私下留着至今。”
裴克己攥紧玉牌,“多谢。”
郭公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钥匙,“我郭通达这辈子没有白活,把这些东西交给殿下,还算留着点良心。”
“我这些年攒下的,都存在昭阳殿柜子里。太上皇挥霍无度,连我这都能存下这这么多……权当一点赎罪的心意了。”
“殿下一定放心取用,不然老奴走得也不安心,咳咳……”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后,周遭归于宁静。
只剩掖庭里的宫人低声交谈。
“哎,郭公公几日前就不行了,竟然扛了这么久。”
“他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知以后的新总管能不能放过咱们……”
·
裴克己端详着手中的玉牌,上面刻着几行朝云文字。
他强忍着伤口疼痛,直往御书库深处去,取下书架上那本沉沉的朝云语解析。
“竟然……会是这样。”
一一对照,他发现这是一枚表明身份的玉牌。
查完下面一行,他母亲宜妃的真实身份即将水落石出。
正当沉浸时,渐近的脚步声打破平静,裴克己翻书的手指僵住。
一袭长袍赫然映入他眼帘。
天师语气不悦,“啧,好重的血腥气,吾还以为谁又藏脏东西进来。原来是你,和那些脏东西也没什么差别。”
“天师。”,裴克己目如利刀,注视着他,“想不到你还苟活于世。”
天师轻蔑地瞥了一眼,“吾就算身陨,亦改不了你‘不吉’的本质。毕竟那样的女人生出的孩子……”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处便猛地一紧,被裴克己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你再说一遍。”
裴克己冷冷地看着他,加重了手上的分量。
即使呼吸都困难,天师还是挣扎着开口。
“不过是叛族的败类罢了…那种人…也配冒充朝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