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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布条勒得手掌生疼,景子瑜拆开扔在地上,一边尽量把渡河的过程说得随意。好像他真的没花什么力气就完成了横渡。他憨直的近乎笨拙的想以此消除林沐心里的恐惧。刚才他爬上麻绳前已经留了最粗的一捆树藤,自己和林沐身材无异,他靠着细一些的藤条尚能渡河,林沐自然也定能安全过来。

想到这,他心里荡起暖意。

他从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皇位、江山都非他所愿,他更喜欢来时遇见的船家夫妇简简单单的相伴一生,只因爱人喜欢,河里盛产并不值钱的鳜鱼便日日奉上。

经历了这一遭,窥见方丈遭遇,他见了人间至恶更叹真情难得。突然的、不合时宜的,景子瑜想丢掉怯懦,将自己一颗真心送去林沐面前。不喜欢也没有关系,世事无常,他只想表露心意不求其他。可只要林沐愿意,等这桩事了他就日日陪他赏花踏青看江山正好市井繁华。

他这样想着,那头的林沐已经‘装备’齐整,攀上麻绳。景子瑜紧张着、期盼着,带着告白前的悸动,心如擂鼓。

掌心洇湿的汗几乎要浸透袖口暗绣的银竹。远山春风撞碎竹林的音浪忽地消弭,连悬在枝头上的金丝雀都噤了声。喉间泛起新雪初融般的凉,偏生道胸口烧着一团火。景子瑜听见自己心脏的起伏,他不自觉的绷直手臂撑住地面,身侧的指尖无意识掐住袖缘,蜀锦上缠枝莲纹被揉皱像荡漾起层层涟漪。

一步,一步。林沐发间玉簪折射的晨光刺得他眼眶发酸却舍不得眨眼,他就这样一瞬不瞬的望着心里的那个人,闻到风里浮动的草木香愈发清晰,竟比陈年梅子酿更令人醺然。林沐发髻上正青色的发带被风吹起,每一下晃出的幅度都拉扯着景子瑜喉结跟着颤动也牵少年跃跃的心。

这反身攀爬的姿势实在说不上美观,即使林沐并未做出什么狰狞的表情,依旧称不上好看。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林沐是鲜活的、是只有景子瑜才见过的狼狈。一切如春水映梨枝般撞进眼底,霎时耳畔轰鸣如千帆过境,指尖压着的脉搏正以雁阵惊寒之势在血脉里奔涌。河水汹涌、山峦叠嶂,此刻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们二人,景子瑜眼前的一切都变成虚无的只有林沐在晨光熹微里缓缓而来。

他张嘴轻声唤林沐的名字,那声音很小呼出一丝白雾凝成春寒里的一朵昙花,转瞬便碎在他睫羽的阴影中。

“林沐…”又唤一声“林沐…林沐…”

林沐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如景子瑜即将满溢的心绪般急不可耐。

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林沐停下转头看他。“怎么了?”他确实不善于这样的体力活,眼看河岸就在跟前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松懈。

“没什么…”景子瑜摇摇头。

他看着一丈外林沐一脸疑惑的脸变成无奈浅笑,梨涡深深、笑意浅浅……景子瑜站起身跨步到崖边 ,双手在衣襟上拍了拍,一手扶住破桥墩,一手向着林沐伸过去。“你快过来,我拉着你。”

潮湿的桥柱在掌心打滑,他一边稳着身形一边尽可能把手伸过去些。

“危险,你快回去!”林沐倒吊在麻绳上看他这样不知死活急得加紧手脚向岸上爬去。

“咯吱”一声,两人脸上均是一变。

断茬处的纤维像炸开的蒲公英,方才那声令人牙酸的崩裂声仿佛还在山谷间回荡。

“抓住我!”岸边的景子瑜半个身子探出,檀褐色的衣袖被风灌得鼓胀如帆。浑浊的河水在十米之下翻着白沫,林沐艰难的抓着麻绳,景子瑜能看清那腕间被树枝石头刮破了皮肉冒出丝丝血珠,他能数清对方额角迸出的汗,他甚至可以闻到风中飘来一丝檀香混着血腥的气味——是景子瑜自己咬破的嘴唇。

长风、月白一夜赶路不曾耽误,等他们寻着那早已冲毁的吊桥来到崖边就见到景子瑜赴身的这一幕。

“殿下!”月白一把揽住景子瑜的腰,想找腰带借力却怎么也摸不到,只能抓着那丝滑的衣料腕上一转指尖嵌入勒至掌心。

“救林沐!”景子瑜用力抓着麻绳,身下被春雨打湿的泥是绝佳的润滑,手上没了布条的保护粗粝的麻绳将他手心磨破,带着炙热的疼和具象的失重感,一点点把他往下拽。

手腕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坠落的风灌进领口,在刚才的下坠里林沐后腰撞上崖边的坚石,剧痛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他就要抓不住了。

不等长风取来绳索,景子瑜大喊着“不要!”匍匐向前又被按住。

入水时像挨了一记闷棍。河水从七窍倒灌进来,林沐的身影在浪里翻了几个跟头就再不见了……

“林沐!林沐!”这次声音再大也不会有人再回应他。

那涨水后的大梧江裹挟着赤红的泥沙,又一次淹没一切。

浮光跃动的水面上,景子瑜伸出的那只手徒劳地伸向虚空,最终什么都没抓住。

“我要去救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月白死死抓着景子瑜,回头对着发愣的长风“没死就快来帮忙!”

景子瑜大半个身子都悬在崖外,他又报了死志一心想跳下去救人,近乎癫狂的奋力往边缘爬去。即便长风二人身手不凡这样的情形下也只能勉强僵持。

“殿下保重啊!”

“您冷静一些!”

可景子瑜什么也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本该是林沐先过来的,自己却抢了他的位置,他自以为是的保护 却成了催命符,掉下去的该是他呀!怎么能不愧疚、不后悔,他十指胡乱的抓扯着崖壁上的断枝残石,一遍遍的喊着那个名字。

“得罪了!”月白一记手刀落在景子瑜后颈。

两人合力将昏迷的景子瑜拖拽上来,月白怕他随时醒来固态萌发,又拿了绳子将他捆好。

他们本是皇后母族的死侍,随侍在侧任凭差遣,终其一生只为护主子安康。这一下,月白犯了所有禁忌,护主不力、违抗上命、对主人出手……

“等回京我自会请罪。”他将手中佩剑丢给长风,抱起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上了马。

景子瑜和林沐的马,来时便被二人拴在后面,此刻回去保持原样也无需解了绳索。

“殿下很快就会醒……”他不能再打一下。不知苍梧情况,梧州暂时也回不去。月白怕山路颠簸将景子瑜和自己捆在一起,又拉了拉绳子确定不会太紧伤着人。

长风从怀里摸出地形图“梧州城北二十里有个小村落。”

估摸了一下到达的时辰,月白取出一白瓷瓶凑到景子瑜鼻前,估摸着药量够了才收回包好。“又加一条毒害太子!我是彻底活不成咯~”

“月哥、你别这样。”月白人如其名是最冷静自持清冷如月的,长风何时见过他这样自嘲?跟着景子瑜其实是很轻松的,偶尔外出脏活累活都有月白担着,他承认自己就是混子,可现在林公子坠河凶多吉少、殿下昏迷着、月白大概是疯了,难道要他一个成日里混吃等死的人来主持大局?他不无凄苦的在前引路,为这一路境遇感慨万千。

……

“林沐!”景子瑜猛的睁开眼。

他方才竟然陷入了一场离奇古怪的梦境之中。在那诡异的梦里,一座古老的寺庙矗立眼前,庙里没有僧人只在门前立一口大锅,那巨大的铁锅正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锅中翻滚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竟是一块块鲜红的人肉!他与林沐惊恐地穿梭于茂密的丛林之间,拼命躲避着那些面容狰狞、青面獠牙的恶鬼。每一步都充满了恐惧和危险,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恶鬼们的盘中餐。好不容易他们以为暂时逃脱了追捕,变故突生,只一眨眼的功夫,汹涌的洪水如猛兽般咆哮而来,瞬间将林沐卷入其中。

他就这样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怪梦吓醒,头脑发胀、手脚发酸,惶惶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林沐”他又唤一声,来的却是长风。

“殿……公子,您可算醒了!”长风不过十五,还是孩子心性,见景子瑜醒了也不顾尊卑礼数伏在床边窸窸窣窣的哭起来。

那白瓷瓶里是安息香,景子瑜闻了它昏睡了一整日,之后发了高热又是一日。怕周逢淳的人寻到,他们不敢请郎中,好在月白善药理,抓了药灌下。按说月白的药是很有效的,半条命的喝完也能多活半日,可景子瑜喝下整三碗却怎么都不转醒。

“月白你快来!”屋外月白借了农户灶台正给景子瑜炖煮第四碗药汤。

“帮我把林沐叫过来。”

“公子……你……”长风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儿,是那安息香有什么副作用?还是月白那手脚不知轻重?长风盯着景子瑜的脸,他当然知道景子瑜现在绝对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可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慌乱无助甚至有些害怕,他要怎么办?怎么说?他才是个孩子真的真的太不会处理这种情况了。

长风手足无措几近要哭时,月白端着刚出锅的药走了进来。

“你快看看殿下!”他实在太慌了,慌到忘记这种情形下他们该称呼景子瑜为主子更为安全。

月白见他这般没规矩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白了一眼,想训斥却对上小长风一双急红了的杏眼,这孩子懒散却知轻重,不会平白无故如此做派。月白三两步跨到床边,他身上已有累累‘罪行’,无所谓再加一条大不敬,也顾不上尊卑有别一屁股坐到床边,拉过景子瑜的手腕。他一手抚上那腕探出脉象无异,又负手到他额间高热已退,手掌和指尖的纱布也完好。景子瑜病体转好,诸事无异,月白想了一圈也没思量出个所以然。

这孩子莫不是真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刚要伸手抽长风一下解气,就听得景子瑜又道一声:“快去请林沐过来,我有事与他商议。”顷刻间如春雷撼地。

“殿下这是怎么了?”长风泪眼婆娑的望着月白无助得像雨夜无家可归的小狗。

长风年纪小没见过这种情况,月白混迹江湖还算有些阅历,他听闻过有些人因经受不住重大变故会不自觉的忘记那件令自己痛苦的事,别的却都还记得,这样的人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生活,三天五天、三年五载,也有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

他之前本就为了景子瑜醒来后如何安抚而忧心,崖边景象让他心有余悸,他们家殿下是极重情义的说不定一个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真的会跟着林公子去了;此番景象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公子您忘了吗?”月白开口,长风却一直在身后扒拉他。

他终于忍无可忍回出声制止“闲得发慌就把公子的药端过来”

那刚才被睡意丢下的药碗总算被人想起,长风端过碗试了试温度“呵呵,温度正合适,公子您快喝。”

“公子先喝了药,属下再与您细说。”月白也催促着。

那药散发着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苦味,仿佛能将人的味蕾都给淹没掉。景子瑜紧紧地皱起眉头,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牙齿也不自觉地呲了起来。可他习惯不给人找麻烦,尽管这药苦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还是强忍着咽下一口后,再次伸出手去接月白递过来的麦芽糖。

只见那颗晶莹剔透的麦芽糖宛如一颗璀璨的宝石,静静地躺在月白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放入口中,瞬间一股甜蜜的味道弥漫开来,渐渐地抚平了他心中因药苦而生出的烦闷和不适。

从醒来起景子瑜就觉得胸口憋闷,他只想找林沐,可具体为什么找他,找到后又要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心头憋着一团火,被这药汤一浇生成蒸蒸白雾,只熏的他恍恍惚惚。

“公子想不起来了?”月白又道。他视线轻飘飘划过景子瑜棱角分明的脸,细细观察他的情况。“您和林公子从苍梧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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