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第二天一早就换了套略显低调的西装,没带翻译,也没带任何行李,只拿走了一张城区地图,外加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还算比较新的《欧洲风电产业名录》。
他没有去使馆通气,也没有去主宾馆报备,只是让酒店前台帮忙叫了辆车,直奔上次参观中提到的一家零部件供应商。
那家金属构件厂所在的镇子离阿姆斯特丹不远,镇子小得像后世国内的县级工矿企业聚集区,厂区门口连标识牌都掉了漆。
工厂意外地没有设防。
麦麦提没有贸然提起“Nedwind”三个字,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早前在蛇口办理的香港永居证。
低调地自称是有投资意向的港商,表示自己有意进一步了解“欧洲中小风电部件链”的发展情况,因而前来寒暄拜访。
厂长是个半秃的中年荷兰人,听说是香港商人前来考察,反倒热情得出奇,亲自带着他在车间里转了一圈,还顺带展示了几条新的焊接流程。
“荷兰的塔筒是你们这儿提供的?”麦麦提指着一段未打磨的钢段。
“当然。不只是荷兰,丹麦德国中小型风机也有我们的代工,Nedwind知道吧。我们给他们供了十年。”厂长笑了笑,压低了点声音,“不过他们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哦?这我倒不知道。”麦麦提故作惊讶。
“他们本来说今年有大项目接单,谁知道临时被搁置了,现在听说债务问题也压得紧。”
“是产线升级?”
“升级?那只是官方说法。他们根本没钱升级,只是在整合设备——准备出售一部分。”厂长摊了摊手,“要不是政府补贴没断,怕是早撑不住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一拧,麦麦提心中已有了轮廓。
他从容地谢过厂长,照例记下了联系人电话,然后直奔下一站——一个曾为Nedwind承接安装项目的地方承包商。
对方公司不大,接待的老板五十来岁,话不多,但听说麦麦提要“了解Nedwind运维标准”时,却抿了一口咖啡,问了一句:“你们是要继续合作,还是……接盘?”
麦麦提微微一怔,随即含糊地笑道:“我们正在调研,不排除各种可能。”
“那你得小心点。他们厂现在……内部挺乱的。”老板摊开手指头,“大股东在重组,债务在谈判,部分产线还被抵押给了银行。再说实话,有几个核心工程师已经被挖走了。”
“去哪了?”
“好像去了丹麦。你要是打算跟他们谈长期合作,建议你先看清楚厂子的账本。别被他们那套‘荷兰技术、欧洲标准’的外壳糊弄了。”
麦麦提点头,心头已然有数。
他最后一站去了当地市政厅——并不为参观,而是打听有没有“即将被出售或濒临破产的制造企业”,尤其是涉及风电零部件制造的。
工作人员翻了翻登记记录,说:“前几个月有一家申报了破产保护,名字叫deltatech metal——主要做齿轮箱、联轴器和定制钢构件的。”
麦麦提麦麦提眼睛亮了一下,记下地址,第二天一早便登门造访。厂房不大,坐落在一片旧工业区边缘,车间有些冷清,但设备维护得还算不错,接待他的是一位代表银行托管方的资产经理,听说他是来自“亚洲的新兴市场投资方”,倒也没太设防。
麦麦提没有透露任何中方背景,只以个人身份递上了一张印有“中欧绿色能源技术咨询”字样的名片,实则是他为海外行动专门印的“壳”。
他低调地做了一轮尽职调查,同时以意向投资者身份参观了部分生产车间与存量机械。
果不其然,deltatech metal虽然对外号称做齿轮箱和联轴器,但核心技术已明显落后,最先进的机床也不过是十年前的德国产品,工程图纸也大多停留在750kw以下的传统产品线。
但正是这一点,让麦麦提真正动了心。
这些“稍显落伍”的技术,在欧洲市场早已无足轻重,放在中国,反倒有用武之地。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几套从未公开的变速器优化设计。
届时只要让国内的“专家团队”在这家公司的专利与工艺基础上稍加改造,能生产出一套符合国内需求的1.5mw以下风机系统零部件。
真正的成本,不在收购本身,而在于判断这家厂子是否具备稳定加工核心零部件的能力。
结果自然是肯定的。
麦麦提默默地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在“可行”一栏下打了个勾。
至于如何收购,他早已经有了人选。
他当然明白,贸然以自己的身份出手,肯定会引人警觉,最好的办法是绕过主干,走灰色地带。
他决定联系已经回到英国,转做进出口生意的保罗先生,告诉他有“港商”托自己联络他,打算收购这家工厂的设备、零部件初级产线,并将其全部打包至中国内地生产。
这事,他准备等回到北京后再低调推动。先在国内理清协议与技术路线,必要时自己当然可以以“港商委托”的名义走任何程序,扮演好“中间人”的角色。
麦麦提满载而归。
返回酒店的当晚,他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重新誊抄了一遍,之后才去敲王曦权的门。
王曦权正在房间里整理文件。看见麦麦提进来,他抬头微微一笑:“怎么样?Ned wind的事情调查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王老师,结果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
王曦权眉头一挑:“怎么说?”
“他们不是不让我们看工厂,而是根本不敢让我们看。”
麦麦提语气平静,目光却很锐利,“NEd wind的债务问题很严重,产线停了大半,几个技术骨干已经流失。他们现在靠的是政府输血硬撑,项目本身几乎成了空壳。”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我们现在签了协议,拿到的不是稳定的技术合作,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崩盘的商业包袱。”
王曦权沉默良久,眼神沉沉地落在窗外被海风掀动的街灯上,低声说:“我就知道,他们是在演戏。”
麦麦提没接话,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笔记本,桌上的茶水早已经冷透。
“所以我们得换一套剧本。”他轻声说,“王老师,这个事情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技术合作,而是在于荷兰方面想让我们来给NEd wind输血,甚至,还想从我们身上赚出额外利润。”
王曦权看着他,没说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示意他继续。
麦麦提将一份文件从包里抽出,铺在桌上:“记得第一次谈判时,不论我们提出增加设备还是减少设备,他们给出的价格都是两千万美元。”
麦麦提的声音逐渐低沉,“可是,当我仔细翻阅合同条款时,发现他们把谈判时所说的美元改成了荷兰盾。如果按现今汇率换算,2000万荷兰盾就是2350万美元,多出的350万美元,就是荷兰方面打算从中赚取的金额。”
王曦权脸色微沉,眼中闪烁着冷意:“他们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算计?”
“想靠这三百五十万来给Nedwind输血。”
麦麦提嗤笑,“居然还提前把这份‘改动过’的合同文本递交给了外经委,想让我们在最后关头,捏着鼻子认了。”
王曦权低声笑了一下,笑意里满是冷意:“他们是真把我们当成冤大头了。”
他站起身,转身背对麦麦提,望着窗外那团灯火昏黄的夜色,缓缓道:“你觉得外经委会怎么处理?”
“他们很可能会为了大局着想,打算妥协。”麦麦提说,“说到底,这项目背后还牵扯着中荷合作的大框架。”
但王曦权的眼中已无丝毫妥协的余地。
他转身,目光犀利如刀:“我不是企业对政府,而是企业对企业。想让我们替他们垫背?想从我们身上捞钱给一个快倒闭的厂续命?我不答应。”
“我们明天就给外经委打报告,把这些事写清楚。”
几天后——
荷兰代表团再次发来邀请,请王曦权和团队赴会继续谈判。
地点换到了阿姆斯特丹郊区一处风景怡人的政府庄园。
绿草如茵,白墙红瓦,林间小路蜿蜒通幽,但会场里的气氛,却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热络。
刚一落座,荷兰首席代表就笑着开口:“王先生,我们已经与贵国相关部门达成了理解,希望这次能推进落实——这毕竟是国家层级的合作,不是吗?”
王曦权没接话,只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叠打印纸,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纸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数据:风机三季度出货量,技术人员大量流失,代加工供应商追债无果,欠税记录在案,还有近三季度招标失败的详细列表……
这些全是麦麦提这几天来,穿街走巷、翻资料、一点一点搜罗出来的证据。
当然,还有那份“被动了手脚”的合同草案。
“这些材料,应该能侧面反映出你们Nedwind工厂目前的真实运营状况了吧?”王曦权语气平静,“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想拉我们中方一起做技术合作,还是——想靠中国的钱完成自救,把这场国家合作当成一次清仓甩卖?”
荷兰代表脸色一僵,还想辩解,王曦权却把另一份文件推了过去:“今天我们先不谈工厂经营。就谈一个事——这个。”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文件,“这是最初的谈判纪要,写得清清楚楚,是‘美元’。可你们后来递交给外经委的合同里,货币单位却变成了‘荷兰盾’。”
他停顿片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如果按汇率换算,2000万荷兰盾等于2350万美元。多出来的350万,是准备让我们当冤大头,替你们填窟窿吗?”
房间忽然安静得出奇。
王曦权站起身,整了整西装,语气不疾不徐:“如果你们觉得这是一次政治展示,那我们就不奉陪了。我们是来谈技术和合作,不是来替你们擦账本。”
荷兰代表愣在原地,连端起茶杯的手都僵住了。
会后不久,外经委那位负责项目的官员给王曦权打了电话,语气颇有些难堪:“王总呀,人家荷兰方面照会我们,说已经握过手拍板的事情,您临时变卦、不守信用,这对两国合作形象很不好看啊……”
“我守的是合同。”王曦权毫不客气,“再说,我握的是美元,不是荷兰盾。我手头这份正式文本,所有金额都是美元,没有“荷兰盾”三个字。他们擅自改动,想蒙混过关,逼我们就范,您说,我能签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这件事,就这么“黄”了。
王曦权心里却很清楚:有些项目,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掩盖崩盘。
有些所谓的友谊,也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他不想演。
——
这厢王曦权郁郁寡欢地回了国,带着一肚子气,连北京的秋风都不觉清爽;那厢麦麦提却没有太多沮丧,反而觉得这趟欧洲之行像是一场意外的勘探之旅。
他看得明白:王老师不想演,是为了不让国家当冤大头,防止国有资金流失。
可他麦麦提,又必须要演,演得够不够好,关乎的不只是风机国产化,更关乎他那些私钱能不能保住——甚至更大一点的赌注,能不能悄悄走通一条“明线技术—暗线产业”的完整路径。
一个是为了国家不亏,一个是为了自己不破。
归根结底,出发点是一样的。
当真是生活的讽刺——一出正剧,一场暗戏,各自分头上场,互不拆台。
回国第二天,麦麦提没有进办公室,而是直接回到家中,关上门,泡了杯热茶,取出那本写满了小字的黑皮笔记本,从最末页抽出一张信纸,铺在案上。
他提笔,很快写下一封语气冷静却目标明确的英文信。
内容直白:“我谨代表一家总部位于香港的投资财团撰写此信。该财团目前正在评估欧洲风电涡轮机供应链内的资产收购机会。
我们获悉,某些荷兰零部件制造商可能愿意就可能的生产线搬迁、设备清算及许可协议等事宜展开讨论。
我认为您将是协助处理此类事务的理想中间人。请告知我们您方便进行初步讨论的时间。
在此阶段,保密至关重要。”
合法,合规,且——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