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的江都县夏夜闷热异常,蝉鸣声里裹着咸腥的江风。施世纶撩开官轿纱帘,额角汗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大人,前头巷口堵住了。\"护卫施忠勒马回禀。这汉子原是绿营把总,右颊刀疤在灯笼下忽明忽暗。
施世纶扶着轿栏下来,青石板路上水汽氤氲。十步开外,槐树枝桠在夜风中轻颤,一袭青衫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待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年轻书生,素色襕衫被洗得发白,脖颈缠着褪色的黄绫。
\"快放下!\"施忠挥刀斩断白绫。尸体落地时发出闷响,施世纶俯身查看,突然顿住——书生右手食指指甲翻卷,指缝嵌着几缕靛蓝丝线。
更鼓声自城楼传来,三更天了。施世纶就着灯笼细看,死者后颈处有片不自然的淤紫,腰际衣物褶皱里藏着暗红指印。\"这不是自缢。\"他捻着山羊须,\"你看这勒痕...\"
话未说完,暗巷尽头传来瓦片碎裂声。施忠纵身跃上墙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屋脊,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商铺后。
\"追!\"施世纶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老妇哀嚎。转头见个白发婆子扑在尸体上,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书生腰间玉佩——那本该悬玉的位置此刻空荡荡的,只余半截断绳。
次日卯时,府衙殓房弥漫着艾草苦香。仵作掀开白布,施世纶用银针轻挑死者喉间:\"舌未抵齿,眼合唇闭,确是生前悬梁。\"银针突然在咽喉处凝滞,他眉头骤紧,\"但喉骨碎裂太过,寻常自缢不该如此。\"
施忠递过验尸格目:\"大人,死者张明远,钱塘人士,今科落第后赁居城东悦来客栈。\"说着从袖中取出半块碎玉,\"今早当铺掌柜来报,有人典当带血的青玉蟠螭佩。\"
玉佩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血渍,施世纶对着阳光细看,蟠螭眼睛竟是两颗米粒大的红宝石。他指尖抚过玉上篆刻的\"清正\"二字,突然想起昨夜老妇哭喊的\"我儿绝不会偷盗\"。
\"去悦来客栈。\"施世纶抓起官帽,袍角扫过门框时带落几片艾叶。
客栈天字号房还保持着原样。施世纶掀开枕席,一本《策论集注》下压着张泛黄信笺,墨迹洇透纸背:\"...盐引之事关乎性命,万勿再查...\"落款处被烛油污了,只余半个\"李\"字。
窗外忽起喧哗,施忠按刀的手青筋暴起。只见掌柜瘫坐在地,面前散落着破碎的景德镇瓷瓶——正是昨夜书生房中之物。施世纶俯身拾起瓷片,内壁赫然沾着靛蓝色丝絮。
\"大人!\"衙役疾奔而入,\"那老仆妇...投井了!\"
暮色四合时,施世纶站在盐运司朱漆大门前。门房说李主事告病半月有余,可偏厅窗棂分明映着人影晃动。他转身走向西市,青石板路上车辙交错,最深的那道直通城西盐商聚居的梨花巷。
更深露重,两道黑影翻入某处高墙。施忠猫腰前行,忽觉脚下青砖微陷。廊下铜铃骤响,七八个黑衣人自月洞门涌出,刀光如雪。
\"中计了!\"施世纶拽着施忠滚进假山洞穴。追兵脚步声近在咫尺,他却摸到石壁某处凹陷——机关轻响,暗道赫然显现。
密室内烛火通明,檀木架上摆满账册。最新那本墨迹未干:\"甲字三号船,七月十五泊瓜洲渡...\"突然门外传来铁器刮擦声,施忠反手甩出腰间链子镖,寒光没入黑暗,传来闷哼。
五更梆子敲响时,扬州知府带兵围了盐运司。晨曦中,李主事官袍上的靛蓝补子刺得人眼疼。施世纶举起那半块玉佩:\"二十年前钱塘县衙纵火案,张县令拼死护住的证物,李大人可还认得?\"
知府手中惊堂木尚未落下,李主事突然七窍流血。施世纶箭步上前扯开他衣襟,心口处插着枚喂毒银针——与昨夜暗器一般无二。
\"大人小心!\"施忠横刀格开窗外冷箭。混乱中,屏风后转出个锦袍老者,手中账册哗啦作响:\"施大人好手段,可惜...\"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甲胄铿锵声,两江总督的令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扬州府衙后院梧桐沙沙作响,施世纶盯着案头三件证物:带血的青玉蟠螭佩、靛蓝丝絮和残破信笺。忽听得瓦当脆响,施忠破窗而入,肩头插着半截袖箭。
\"城西当铺...\"话音未落,这铁塔般的汉子竟栽倒在地。
子时的梆子声里,施世纶带着二十名亲兵围住当铺。门板缝隙渗出腥甜,推门瞬间,掌柜王老六仰面倒在柜台前,七窍泛青的面上凝着惊恐。施忠强忍伤痛翻检尸体,忽从死者怀中摸出枚翡翠玉蝉——蝉翼竟能活动,腹中藏卷薄如蝉翼的绢纸。
\"甲戌科刘、乙未科陈...\"施世纶指尖扫过名单上朱砂标记,突然在\"丙申科李\"处顿住。去年秋闱主考官正是扬州知府李文忠,而盐运司李主事恰是丙申年进士。
更鼓骤急,施世纶猛然想起什么,转身奔向府衙殓房。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老仆妇泡胀的尸体上,他掰开其紧攥的右手,掌心赫然有道月牙形疤痕——与二十年前钱塘纵火案中失踪的乳娘特征完全吻合。
五更天,悦来客栈地字三号房烛火通明。施世纶将《策论集注》浸入皂角水,书页夹层渐渐浮出焦黄纸片。残谱上蝌蚪般的减字谱旁,竟用朱砂标注着\"丑时三刻,广陵散尽\"。
\"大人请看!\"施忠突然指着窗棂上的刀痕,\"昨夜黑衣人就是从这个角度射入袖箭。\"他比划着暗器轨迹,袖箭最终钉住的位置,恰与残谱上宫商角徵羽的标记重合。
当夜,盐商周宅传出凄厉琴声。施世纶循声摸到西厢书房,忽见案上焦尾琴自动奏响《广陵散》。琴弦震颤间,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供奉着灵位的密室。最末牌位写着\"先考张公讳清正之灵\",而供桌上端放的,正是失踪的鱼脑冻御砚!
砚台龙纹缝隙渗出褐液,施世纶蘸取少许细嗅,竟是陈年血渍。突然灵堂烛火尽灭,十余枚银针破空而来。施忠挥刀如轮,金铁交鸣声中,黑衣人自梁上扑下。
缠斗间,施世纶撞翻供桌,牌位底座滚出枚青铜钥匙。追兵脚步声逼近时,他瞥见钥匙柄上阴刻的盐运司徽记——正是存放甲字密档的库房钥匙!
寅时三刻,盐运司库房火光冲天。施世纶握着烧焦的账册残页,目眦欲裂。那上面记载着二十年来江南盐商通过科场安插的官员名录,最新墨迹写着:\"丙申科李,纹银八千两,特授扬州府...\"
次日晨,两江总督的楼船泊在瓜洲渡口。施世纶呈上证物时,忽见总督亲随腰间悬着靛蓝香囊——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如出一辙。
\"施大人可知,这青玉蟠螭佩本是先帝赐予都察院的信物?\"总督抚摸着玉佩,突然翻掌露出掌心月牙疤,\"张县令当年若肯交出这玉佩,何至葬身火海?\"
暴雨倾盆而至,施忠持刀护在轿前。长街两侧屋檐下寒光点点,施世纶却闭目轻笑:\"去栖灵寺,该会会那位'已故'的张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