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春祗怕春不远。
这是周麟被张定囚禁的第二个中秋。
张定不知怎的突然捂住胸口,直挺挺地晕倒在他眼前。
周麟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人还活着。
从他身上找到了钥匙马不停蹄地打开自己脚上的锁链,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给他抓点药回来。
他没想走。
结果一出门就撞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胸膛。
幸亏男人及时搂住他,周麟才免于摔在地上。
“啊谢——”
“麟儿,我又抓到你了。”
周麟一怔,胸口一颤,巨痛感一下子刺进额头,脑子嗡嗡作响。
那段让他失去自我的痛苦记忆如昼夜交替般突然浮现。
他叫周麟。
许多年前,周麟与远近闻名的浪荡子张蓝青相爱了。
二人是世交,自小一同长大。
和张蓝青在一起的那年,周麟十八岁, 家破人亡。
张蓝青不顾一切要娶他回去。
浪荡子收心本应是件好事,可他要娶的人竟是一名男子。
就算张蓝青他娘在他们面前上吊也阻止不了张蓝青的决心。
周麟年纪虽小,但不想让其为难,便主动放弃了这段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
他离开了张蓝青。
没有依靠,当天夜里就被人追杀至悬崖。
张蓝青及时赶到,但由于实力悬殊,二人身负重伤便坦然一同赴死。
坠崖时却被人所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人劫后余生,张蓝青告诉周麟,他家麟儿的性命超级宝贵。
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它。
周麟与张蓝青在那时便许了彼此一生一世。
他们拜了天地,拜了彼此,拜了又拜。
二人誓不分离。
回到张家,张蓝青母亲见此无法再拆散他们,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光阴一晃眼便是五年过去。
这段时日周麟发现张蓝青好像不怎么在家留宿。
他心下疑惑,便想着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张蓝青却莫名其妙朝周麟发了火,那时周麟的脾气也不算好。
这一下子直接惹得周麟跟他三拳两拳地打了起来。
他们从未这样过,两个人都互相往死里打。
结果打到一半就打到床上去了。
那夜过后二人再无任何交流,直到那年冬天张蓝青母亲带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她对周麟说,这是张蓝青的孩子。
霜雪无情,蓝青无心。
周麟那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然后坐在床沿边上发愣。
哭了笑,笑了哭,再嗤笑他自己此一生无人陪他熬煮霜雪。
他想听听张蓝青的解释。
张蓝青眼睛发涩,看到他脸上不停涌出的泪水一下子就慌了神。
他紧抱着周麟,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周麟听见张蓝青说让他别离开自己,不会再有下次了。
周麟爱他,真的好爱他。
但那个孩子的存在侮辱了他,也埋葬了这五年他对张蓝青的爱。
他要逃离,要永远离开他的蓝青。
周麟心如死灰,笑着让他将孩子的母亲带回张家照料。
张蓝青那时候又怎会看不出来周麟的心思。
他的麟儿哪怕是后退半步,都能让他疯得不像样。
心慌意乱之下,周麟吻了他,挎住他的脖子,轻轻唤了声“蓝青哥哥”。
张蓝青抱起他,此心便定了。
房里,温软的呼吸声清晰入耳,张蓝青搂着他睡了过去。
此后张蓝青便多了个小妾,孩子名唤张定。
心定的定,亦是定情的定。
许是张蓝青问心有愧,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什么好东西都先需得紧着周麟。
小妾不算漂亮,但野心勃勃,老想着跟周麟争宠。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张蓝青的床的。
周麟不想问,他嫌恶心。
小妾一心放在张蓝青身上,刚出生的孩子没有母亲的陪伴老是哭。
张蓝青母亲刚开始还哄着抱着,时间一长身体便有些吃不消。
孩子哭得厉害,张府上下没一个人能哄得了他。
哭得烦了,小妾便让人把孩子扔进水里。
她在张蓝青那里屡屡受挫,心里怨恨这个孩子,恨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母凭子贵。
孩子还没落水,就被周麟抱在了怀里。
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哭不闹地看着他。
周麟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神,愣愣看着。
这时张蓝青母亲赶来,小妾倒打一耙,说周麟要掐死她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张老夫人一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冷眼看着她哭,待她哭够了便让人带去柴房里关着。
思过。
周麟很诧异,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男媳妇儿并不招张老夫人喜欢。
张老夫人看了看他,又摸了摸他怀里异常乖巧的孙儿,随口一句,“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连你都信不过。”
或许张老夫人还当周麟是个孩子。
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会把周麟当作孩子看待了。
此事被张蓝青知晓后,偷偷命人将小妾处理了。
张老夫人虽然知道,但也没阻止。
她儿张蓝青有远世之才,岂能被这样的女人污了名声?
张定体弱,周麟为了照料这小家伙,便钻研了医术。
不为其他,只为待自己离开后,张蓝青能有个陪伴。
两年后,张蓝青的后院里多了几位新人,男的女的都有,几乎夜夜笙歌。
张蓝青总是抱着周麟,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不要走。
周麟已经麻木。
他不想对此有任何情绪,可每到夜里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泣不成声。
泪水打湿棉枕,他亦不会回头。
得宠的男妾欲想陷害他之时,就是他毅然脱离张家之日。
张老夫人问他可是想清楚了?
周麟点头。
他离开的时候,张蓝青还不知道。
等他知道的时候,周麟只留下了一封和离书早已不见踪影。
张蓝青杀了后院的所有人,历经两月风雨终于将周麟抓了回来。
张蓝青疯了,把他关在房间里七天七夜都没踏出房门。
咿呀学语的张定到房前敲门时,屋里靡音不断。
张定在屋外听见周麟的叫骂声倏而愣住,一下子跌坐在门前哇哇大哭起来。
他哭得厉害。
可没人敢过去抱他。
周麟一听见孩子的哭声便急惶惶地想要让背后的张蓝青停下。
张蓝青非但没停,还不顾周麟的挣扎,直接抱起他走到门前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
张定猛的怔住,被他们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连哭都不会哭了。
周麟后悔了。
他应该早点离开张蓝青的。
周麟被囚禁了。
他逃不掉。
他常常想着,他年少的蓝青究竟在哪里呢。
明明人就在眼前,可周麟觉得那不是他的蓝青。
很早之前就不是了。
周麟逃过几次,每次被张蓝青抓回来都是几天几夜不出门。
张定黏他,每天都要找周麟。
见不到周麟,他就闹得全府上下都不安宁。
周麟身上被张蓝青下了蛊,不能离他太远。
他坐在池院里,愣愣抱着快三岁的张定。
小孩似乎察觉到周麟心情不好,他焦急地捧着周麟的脸摸了摸。
“阿麟不难受。”
周麟愣住,似乎许久未闻“阿麟”这个称呼。
“小宝,这话谁教你的?”周麟问。
“爹爹教的。”
“他为何这样教你?”
张定想了想,稚嫩的脸庞软嘟嘟的,说得话也讨人喜欢,“爹爹说,这样你会很开心。”
……
是啊,确实很开心……
张老夫人有时候也无可奈何,问他,“你可后悔入我张家?”
周麟望着远处活蹦乱跳的张定,眼神疲倦,“早就后悔了……”
张老夫人默默看着他,似乎心里下了某种决定。
当天夜里,张老夫人病危,全府上下的下人们都候在她的院子里。
她抓着张蓝青的手不放开,也不说话,眼里有情。
张老夫人万般难过,又千般执拗。
张篮青冷着脸,吩咐下人去珈蓝寺寻父亲回来。
张蓝青的父亲常年不在家,吃住都在寺里。
而这个时候,张定拿着钥匙解开了周麟脚上的锁链。
胖乎乎的小手捧着一个白色瓷瓶乖巧地递到周麟面前让他服下。
周麟问这是什么。
张定说是解药。
周麟没再说什么,小宝让他喝他就喝,就算是毒药他也喝。
喝下后周麟的脑袋一阵眩晕,再次醒来已经是七天后。
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记得。
兜里有个钱袋子,里面是银两和两封信。
他打开其中一纸信封,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他费了老大劲才看懂。
【你叫周麟。】
啊,我叫周麟。
他又打开了另外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字锋柔美,一看就是一女子所写。
【周麟,好好活着,你的生命超级宝贵,永远永远不要放弃。】
这年冬天,周麟在隔壁村捡到个襁褓孩子,他抱着这孩子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
那孩子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受了不少苦。
周麟好像对养孩子这种事并不陌生,一切都井然有序。
那孩子的父亲自缢之前,还知道给孩子留一个名字。
可见男人是真的很爱他的妻子,也很爱他的儿子。
可他为什么要死?
周麟不明白。
人的性命来之不易,为何一定要死?
周麟当然谨遵死者遗愿,以此名唤那孩子。
路堪言。
他喜欢唤他小路。
又过了好些年,小路慢慢长大。
周麟发现他不爱说话,便叫他到药铺里做做事,跟旁人交流交流。
可这孩子实心眼,只会做事,不会说话。
周麟药铺里的伙计换了一波又一波,路堪言好像都没有任何察觉。
路堪言三岁那年突然有一天来找周麟要了三个铜板。
这是小路懂事以来头一次找他要什么,周麟当然要给。
还一下子给了他十个铜板。
可他又怕小路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才回来找他要钱的。
反正现在闲得慌,周麟索性出门追上小路的脚步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他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小路后面。
周麟看见小路拿着钱着急忙慌地去买了一根糖葫芦。
小贩心黑,要路堪言手里的十个铜板才肯给他糖葫芦,还说小路的钱是偷来的。
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小偷。
周麟正要上前就瞧见小路把钱全部给了卖糖葫芦的小贩。
拿着糖葫芦就跑。
路堪言看起来好像很急,周麟怕他出什么事又得一直紧跟着他。
所以他没找小贩的麻烦。
转过街角,他看着路堪言把糖葫芦给了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趴在地上闭着眼没有理他,身后血肉模糊。
小乞丐已经死了。
周麟远远站在那里,他没有上前告诉路堪言这件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残忍的事。
他看见路堪言的小手拿着一颗黏黏糊糊的糖葫芦喂到小乞丐嘴边,叫他张嘴。
小路不知道小乞丐为什么不张嘴,以为是他没力气。
小小的身躯蹲趴在地上使劲儿去掰小乞丐的嘴巴,直到被路堪言的小手没轻没重地撬开。
紧封在嘴里的血液从口中瞬间溢出,路堪言这时才明白了什么。
小乞丐不能吃糖葫芦了。
他死了。
他趴在地上不说话,跟小乞丐一样不说话。
路堪言,不堪言。
周麟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他背着熟睡的路堪言回了家。
路上又遇见了那个小贩,身上背着孩子揍不了人。
轻轻踹了小贩一脚转头就走,顺手还拿了他几个糖葫芦。
小贩为此在家躺了两个月,还得天天在他这里拿药。
光阴似箭,又是三年。
小路六岁了。
还是不爱说话。
春时周麟在山中采药,一不小心掉进野兽洞里还伤了腿。
转眼又在洞底遇上个浑身是伤的孩子。
那孩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被人伤得体无完肤,靠在洞底的石壁旁奄奄一息。
可周麟挪着身子慢慢靠近的时候,他却忽然睁开了那双不似孩童的凌厉眉眼。
在看到周麟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偏过头,闭上了眼。
藏在衣袖下的小胖手却猛的颤了颤。
周麟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予理睬。
只是这孩子伤得这样重,他作为医师不能见死不救。
他实在担心小路,可腿伤严重走不了路。
夜里寒冷,他怕小孩子会觉得冷,就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小孩身上。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现那小孩跟自己睡在一块,周麟愣愣看着他。
真乖。
和小路一样乖。
他们就这样默默相处了十日。
十日后那小孩突然让他藏起来,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要杀那小孩。
周麟是第一次见那般厉害的小孩,仅仅才八九岁竟然已经是宗师级别的修者。
这让他这个老虾米情何以堪。
这样一闹腾,他跟那小孩很快走散,都没来得及说告别的话。
周麟心中莫名不舍。
回到药铺的时候才发现,路堪言不见了。
……
记忆重逢,周麟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扶着墙连连后退。
张蓝青却将人揽入怀中让他退无可退,再猛的吸了一口怀中人身上的味道。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张定,危险地笑了笑,声音眷恋又温柔。
“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