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已然散尽,只余零零落落几个人。
柳越携着小师弟小师妹站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余槿昔记得师尊的教育。
大意是——“当能力不足以守护时,过多的财物是灾祸。”
她向来将师长的话牢记于心。
“你先拿这玉叶去置办新衣裳,再寻个住所什么的……”
小姑娘再次清点数额,点完不由分说全塞到少年手中。
最后还不忘送上一个叮嘱:
“我就帮你到这儿了,接下来你看自己的造化与能力吧。”
她没有给太多玉叶,不过数目尚且可观,还是能保少年郎短时间的温饱。
羽剑宗宗门的弟子想要玉叶,大多数是从游波阁摘鸿羽接委托换来的,余槿昔自然也是。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余槿昔凶巴巴,“但如果日后让我撞见你干了坏事,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少年郎:“……”人族小娘子都如此吗?
怎么比他见过的妖娘还要蛮横。
不过,他心非顽石,内里是久违的无措与温暖。
霜寒中的第一缕火,居然是先来自一位人族的小娘子。
“我应该做不出您口中的坏事……”
他先谢过人族小娘子,然后再不情不愿转身谢过柳越。
柳越先用羽灵玉共鸣羽剑宗专属进出阵点,然后抽出符箓,分别牵好两个孩子。
符箓被灵火燃尽的一刹那,少年郎最后一次与再次被牵住的江秋雨视线相接。
后颈炙热,雪白的图案若隐若现。
那是只盘旋的鹤,寥寥几笔却勾画的栩栩如生。
声音从天际而来,提醒着他:
“羽剑宗伏月会举行入门大选。”
而后,所有的一切消失无踪。
好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落灰的纸面涌现记忆,他记得这双眼睛。
阿父带着他去述职时,妖君身边那位轻纱覆面,圣洁不可侵犯的女子也是这么一双眼睛!
那女子是高山圣雪,镀金霞云。
她云堆翠髻,凤眸生光。
只一眼惊鸿,便是一世印记,美得不可方物。
“真是……”少年不自觉后退两步。
躯体获得新生的意外之喜比不过内心多年期盼而产生的应愿激昂。
欣喜,激动?
是的。
他居然先一步寻到了“天”。
羽剑宗门内。
余槿昔婉拒柳越要送自己回去的提议,她与江柳二人挥别后依然蹦蹦跳跳活力满满。
柳越带着江秋雨往别居走。
“居然一晃就这么晚了。”
仰头看着漫天星河,柳越一时竟有点入迷。
好在他还是回过了神。
是真觉得不好意思。
他试探着用指尖去碰了碰江秋雨的小手,见对方没有太过抗拒的动作,才轻轻牵过,道:
“抱歉啊秋雨,明明答应过今日要同你回去收拾箧笥……”
江秋雨没看他,无视了又被牵住的手,摇了摇头当回应。
今日逛集市,柳越买了不少东西,送余槿昔的,给江秋雨的……
就是没给自己挑一件物什。
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以后便换了人吗?
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本也没几件旧物,我所需的你今日全购置回来了。”江秋雨不自然道,“已经不必再回去拿什么。”
柳越毅然否决:
“谁说都买回来了?”
“本来计划是带你去羽裳轩名下成衣铺多定制几套衣裳,结果单只在别处衣铺买了些成衣……”
最后思来想去,果然还是觉得差点意思,柳越下定决心道:
“不行,下次定要带你去才好。”
江秋雨不习惯,江秋雨真的很不习惯。
未曾设想的场面出现了,一时之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
俊秀小脸显现为难模样。
玉英不惧风雨,却会在面对为它遮雨的人时而不知所措。
可爱,想rua,真的。
但是柳越忍住了。
柳越忽然想起什么,垂首只能看见身边江秋雨毛绒绒的发顶,他顿了顿,还是问道:
“明日是月耀日,辰时初需要我来唤你吗。”
江秋雨不明所以,下意识道:“什么?”
柳越知道柳如絮之前一直不允许江秋雨参加早课,但羽剑宗的早课是眼前帮助江秋雨入门的最好途径。
还是不能误了孩子的修仙正途。
柳越自然而然道:“早课啊。”
江秋雨现在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更觉震撼了。
奈何天常不遂人愿。
说实话,别看柳越结印、渡灵流什么的都有模有样,其实全是表面功夫。
柳越还不太擅长控制柳如絮一身精纯灵息。
这可不行,这并非长久之计。
好在柳越消化过柳如絮部分记忆。
他了解到了不少作战技巧,学会不少符咒阵法,也获得了许多与这个世界观有关且完全属于他书面设定之外的知识……
更好的消息是,这个身体本身也存在着肌肉记忆。
就如上次去岩洞接江秋雨,解开入口禁制的咒文柳越就只起了个笔画确定大致走向,一笔成文全靠肌肉记忆。
非是千百次写画是换不来的。
“前者栽树,后者乘凉。”
为什么会甘愿转交所有,或许只因心室窒息的黑暗让他觉得——的确无望。
世间缘线万千,萍水相逢、刻骨铭心,皆化长叹。
可他们逃不开,牵挂也会转为牵累,厌恶也能变为不舍。
心室里被堆叠太高,心腔又被填的太满。
无论喜厌,到达临界点,又多是轰轰烈烈的崩塌,目空一切的毁灭。
谁的镜湖会一生无澜?
便是圣人,也具喜怒哀悲。
他其实多少能共情柳如絮。
所以他帮柳如絮选择了逃避,逃避令人撕心裂肺的记忆,逃避声声呼唤的紧追不舍。
想太多了,心就乱了。
夜色浓厚,明日还有早课,还是不要为难自己。
早些休息不好吗?
夜明珠的柔光混着月色浮动。
柳越正想着找个时间去羽灵玉芥子空间里安排场地训练的事。
老天爷不知因何翻脸,天边传来几声闷雷,不久暴雨倾盆而至。
潇潇雨声传满居。
柳越睁开眼,撩开绣有暗纹的床帐,眸光转向长廊。
不出意外见得长廊外围一小圈连同帷幔流苏早已湿透的景象。
这雨来势汹汹,似乎打算久驻。
见这阵势,柳越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强行宽慰着自己,放下床帐,辗转反侧。
风格外大。
满盈绿意、招展翠叶悉数迎下飞溅水珠,直将其撞碎成雾。
瑶芳、琼苞飘摇不止,皆已折腰。
柳越寝衣蹁跹,他皱了眉,抓紧外袍。
灵气将他细细包裹,隔绝风雨。
他无所顾忌,跨过护栏,直取近道。
来时匆匆,行至门口却又有所停留。
柳越犹豫再三,还是叩响房门。
唤道:“秋雨,你……睡下了没?”
无人回应。
柳越还待再问,就先听得门内传来重重一声闷响。
再一细听,微弱的喘气声、克制的闷哼声。
以及……皮肉被咬破的声音。
柳越一惊,直接推门而入。
绕过玉桂簇开金丝屏风,就见得火绒兽毯上侧趴的小少年。
薄汗透衣衫,锁骨盈月霜,墨发衬玉肤,双眸蓄迷离。
江秋雨狠狠咬住手腕,任凭衣襟散乱。
平日里只要有人靠近就能很轻易从睡梦中脱离的人,此刻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已经走到他近前的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