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达亚被安排在最靠近圣女的职位,日日为圣殿中的花草浇灌最纯净无瑕的甘露。
以搏杀为乐、喜欢在死亡的气息中热烈狂欢的屠虐者们将自己唯一的温和恭敬献给了族群的希望之女。
般遮希的轿辇所过之处,所有族人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特意去到铺着鹅卵石的路径向她行礼。
圣女是被宽仁花母赐福的女儿。
她天生被花亲近,也生来拥有让花种瞬间破土长成繁花的能力。
族花般遮希并不好养育,几百年间都是种百留一,但圣女般遮希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
族长的女儿,族群的希望……
是她让神花般遮希开在了家家户户的窗前,是她将女夷句的赐福无私地送给了所有族民。
华丽的容颜,悲天悯人的美好德行……她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的高贵。
她也是唯一有资格近距离参拜并侍奉神像的圣洁之女。
神罚之族的子民们一直相信着
——女夷句会因圣女的虔诚投下视线,为族群抵挡诅咒的灾祸。
毕竟他们的希望之女自诞生就得到了花神的偏爱。
第八重空间之域是最靠近神塑空间的地方,那是族群之王的居所,少有人拥有进入的资格。
勇士们在擂台舔血,围观者敲打铁具,无关身份,不惧生死。
只有活到最后的子民才有资格成为无上的冠冕之王,获得神罚之族男女老少的甘愿臣服。
圣女般遮希是正当任的女族长唯一的女儿。
轿辇从第八重域出来,抬入第一重域的圣女殿中。
余颜还是照常去迎她。
见般遮希疲顿揉目,脑子一转就知道这对母女又聊了些什么。
余颜为她的弟子觉得不值,遂没好气道:
“天达又训你啦?”
“天达”便是族群之王的称呼。
好歹待了这么多年,余颜已经了解清楚,它就与方国的“国君”二字是一个意思。
留侍的人全部退了出去,大殿又空寂下来,除了花草,她的身边便只剩下了西席。
真没想到,为数不多的心里话居然只敢让一个外族人知晓。
般遮希苦笑出来,压下眼睑。
愁郁为她的艳丽添上一丝颓靡,她喃喃低语着:
“额岚还是不同意我的提议,余颜……”
余颜为她递过来一杯清水。
“他们凭什么将这些重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想想都觉得异想天开!”
一个人,就算再怎么虔诚,再如何得到所谓神明的青睐偏爱,也根本做不到从即将展怀的死亡手中夺回全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命。
“我有些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我太过无能了?”
更多的时候,还会想着:
“余颜,我天生便违逆了族群的天性,如果没有花母的赐福,我现在应该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异类。”
她不是得到了花神的偏爱,相反,他们的神明只是怜悯这个天性不合群的孩子,想要让她平安活下来而已。
她天生温柔,天生拥有共情与怜悯的能力,而在热爱杀戮崇尚暴力的神罚之族眼中,怜悯是最无用的东西。
族长的孩子不应该是一个这样无用的东西。
“若在中原,你这样的人,就该活成山林间最欢脱小鹿的模样。”
欢脱小鹿?般遮希尝试着去想象了一下,但她最后还是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想象不出来。
“般遮希,你要是被你所谓的责任压得实在是喘不过气,西席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迎着般遮希错愕的目光,余颜大胆的牵住弟子的手。
她居然妄想着拐跑一个族群的圣女。
“你可以和我一起躲去中原,去一个神罚之族找不到的地方,西席可以照顾好你!”
她的西席率真、烂漫,像太阳,能温暖所有人,让所有人现出笑颜。
她的西席是她见过的最热烈的人,是最浓丽的色彩。
她也想成为一个像西席这样的人。
痴人的言语,有些时候的确是让人神往的最好梦境。
可她最终还是只能慢慢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指节,缓缓抽离自己的手,让自己远离这股热忱。
般遮希还得压下声音,淡淡提醒:
“我会当做没有听过这句话,西席,您也不要让别的子民有听见的机会。”
又是一声又重又长的“唉——”
被拒绝的余颜可惜地看着她摇头。
比起不解,余颜更不忍心。
责任这东西真可怕,就像是无形的锁链,将一个看似自由的人牢牢拴住,一拴可能就是一辈子。
哪怕这责任天方夜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般遮希重复着她年复一年必定会做的那些事务。
让不需要土壤就能茁壮成长的神花“般遮希”开在每个石屋窗台上空置的瑰丽花盆里。
沐浴净身,一步一叩首地缓登石阶,去到神明像下,哼唱古老诗歌,催生繁花,虔诚侍奉。
亲自熬药,呈送到在厮杀中险些丧命的勇士手中。
……
她不被允许穿鞋,他们觉得她的双足不能被束缚,应该是绝对自由的。
而得知这件事的余颜简直是没了话。
——般遮希就没有哪怕一天是真正自由过的。
身边无人的时候,般遮希会在圣女殿的鹅卵石小径上轻轻跳跃。
也是这个时候才难得会生出真正的笑意来。
那些沉甸甸的东西被短暂放下了。
余颜倚着柱子,安静看她。
自己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西席。她常常这么想着。
又是重复的一轮春夏。
还没有走入大殿,余颜就先听见少女的质问声似火苗遇见干柴,带动着情绪越烧越烈。
她的弟子苦涩着,应该又把血泪咽了回去。
般遮希没有斥责对方的逾矩,在炎热的炙夏,她的眼中吹卷出萧瑟秋意: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眼下的一切呢?”
悠悠回荡的话语似从冬日里舀出一瓢冰水浇在了头顶,将淬溅的滚烫火星全部淋没了踪影。
“可是、可……”
宽容的圣女将手放在了少女的头顶,永不消失的哀戚隐藏在温柔赞赏之后:
“依达亚,我很欣赏你敢于推翻一切的勇敢,也理解你对我的失望。”
轻轻揉了揉年轻孩子的头发,略硬,就像头发主人的性子一样。
“但横冲直撞的勇士有的只是‘勇气’与‘蛮力’,真正的战士需要有‘勇’,有‘谋’。”
“如果对方的拳头太硬,直刀太锋利,那么我们就该选择避其锋芒,用别的方式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原来般遮希一直没有放弃她的想法,难怪她会在执罚者手中救下这个孩子。
余颜不无欣慰地想:
果然是带来绝处逢生机会的希望之花。
果然,一切按照余颜所料的进行,这个叫依达亚的孩子成为了般遮希藏起来的一只手。
神罚之族慢慢有了真正愿意认清罪孽,并积极补赎的子民。
在所有高位者未曾察觉到的情况下。
抽出空闲去翻阅神罚之族为数不多的文献,余颜尝试着想去了解更多有关于诅咒的事情。
族群最古远的先祖们本来居无定所,也是偶然间发现了沙漠中的神圣之地。
他们眼红地旁观原住民们的安居乐业。
嫉妒、贪婪滋生出疯狂与暴虐。
这批先民依靠强大的身体素质,更趁手好用的武器,屠尽了原居的族群。
屠虐者在尸山血海中狂妄地大笑,争先恐后地抢占着一切,想着如何美化他们共同的罪行。
可是这个被烧杀抢掠直至灭亡的族群曾经虔诚地信奉着一位神明。
这位神明震怒之下,为屠虐者的骨血刻入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并降下恶罚。
——你们将永远残暴,学不会真正的温情,终日都会与死亡为伴。
——即便占据了圣洁的地方,你们也将永远只是一群最原始的顽民,无法继续发展你们的文明,只会逐渐落后于一切。
……
罪恶的骨血会被遗传给子嗣,世世代代都无法摆脱。
直到迎来命定的天劫,将一切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