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越还是首徒的时候,与十七岁的师弟行在回首徒别居的路上,与往常一样,聊完修习,就会谈一些闲话。
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近日一名门内弟子与一名渡生阁弟子挑选婚期的事情。
羽剑宗凡若有弟子喜结连理,不管成婚双方是不是均在门内,都可以选择在宗门里举行婚仪。
弟子们大多有父有母,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绝大部分都是返乡归家结的亲。
只有少部分,譬如那种无亲无故,或者不得家里重视的,羽剑宗里便会张灯结彩,由弟子事务堂的某一专司分堂准备好一系列用物,确保流程能正常推进。
弟子长老们,具是这些喜事的宾客。
这次即将成婚的门内弟子双亲亡故,与家中旁的亲缘也并不亲近,就择了好日子,选在宗门开宴。
“想来师兄日后也会留在宗门结亲。”江秋雨当时沉吟片刻,居然明知故问道,“师兄也会娶妻吗?”
柳越挑眉,略带疑惑一个:“啊?”
然后勾手拉过江秋雨的脖颈,把人拉下来些,身子歪斜着偏来自己这边。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去揉了揉师弟的头顶墨发。
“这是什么话?”柳越当时奇道,“你师兄是男子,若缘分已至,自然是会娶妻。 ”
江秋雨沉默不语,直到柳越将他放开,他落后了柳越几步,才喃喃道:
“嗯,我想你也是会娶的。”
自家师弟不知道为什么放慢了脚步,走的不如之前快,柳越便停下来等他,也放缓了脚步。
江秋雨神色如常,只是不继续跟身边人闲聊。
柳越找他搭话他也只是点头。
后面柳越找不到话说,他们才一起安安静静走了好一段路。
走入花树林,满天花雨缤纷,恍惚一眼,这片片软红好像从这里,落向了山阶。
山阶上,新人在香花落雨中执手受祝,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流程。
女子的霞帔婚服,总是能在沿阶徐上的过程中铺展,淌光流彩。
江秋雨盯着堆满落红的土地出神,忽而低喃自语着:
“是嫁是娶,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耳尖地听见身边人总算愿意出声,柳越偷偷松出一口气,赶忙凑过去接话:
“为什么这么说?秋雨怎么想的?”
柳越眨眨眼看过去,无意间瞥到身边的师弟神情明显一滞。
看清了江秋雨低下眉,似乎还生出了些懊恼的模样。
柳越也跟着一滞。
—— 这样的神情很难从江秋雨脸上看见。
他是心思缜密的亡国少君,对于外界的一切本就没有喜厌,心中可能思量过的好坏也向来不曾鲜明表露。
他的行动与神情语言之类的当然也会随心而成。
不过,多是经过精细考量,为了控制局面才注重细节,故意的“真情流露”。
柳越能透过他完美无缺的伪装去看清层层包裹之下的“真我”,除了江秋雨面对他时会卸下防备之外,便就是码字期间对这个主要角色内心世界的反复拆解。
他早早地就与他共情过。
而眼下,柳越的理解是,师弟似乎在懊恼自己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有些彷徨,甚至是生出了一丝无措与害怕。
他好像是在害怕自己此刻的某些心思,他好像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他在想什么?
柳越平和地注视江秋雨,须臾,移开目光,没有因为好奇去问。
目光终于没有继续落在地面,江秋雨抬眼,视线掠过棵棵承载芬芳的花树,细听着柳越缓下来的心跳。
他放任方才突生的陌生情绪转瞬即逝,没有尝试去回味理解。
“只要是同心之人,只要是心中所系,旁的或许就都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叹慨着,回答道:
“我想的是,权衡之下,是嫁是娶也会显得不那么重要。”
这倒是柳越没想到的回复。
“我们秋雨还没遇见同心之人,居然已经有这样的理解了?”
“不过师兄觉得,你的话是对的。”柳越拿胳膊肘去轻轻碰了碰江秋雨,认同道,“当真正遇见的时候,原有的标准,也会成为摆设。”
这件事若不是陡然被忆起,谁又能想到,江秋雨当时可能是下意识在思量自己要不要嫁。
他不理解自己莫名的思量,他害怕考量下可能会潜藏的情谊。
那个时候的江少君,最怕的就是交付真心。
他只是害怕自己失了心。
“舅父?”
柳越回神,对着站在小师妹身边的少年郎歉然一笑,举杯接下祝贺,饮完酒,又看了对方好几眼。
这小郎君一身鲜衣引侧目。
高领的红衬外套着苕荣色圆领袍,领部纽扣闭合,右襟固定在左肩,现出淡米黄内侧的团云纹,腰间纯黑色蹀躞带,越发显得英姿楚楚。
发间金扣红系绳,一线红痕开额间,眉骨高挺鼻梁立,一双清朗眉眼,匿藏兵戈锐利。
静立有鹤风骨,行时似鹿欢腾。
神韵三分似父,两分若母,余下五分具备着自行的独特。
因为清楚是小师妹的子嗣,柳越对他就多有几分慈和。
“是乐游吗?你的阿娘说你此次去往北凰帮忙平定祸乱,如今看来,是得胜而归了?”
那少年一愣,旋即朗声笑着,气度如骄阳般勃发,音容还留有一丝稚气。
乐游又惊又喜:
“早闻您的多般事迹,只叹我生不逢时,却不想,舅父原来知道我?”
右丞夫人侧目而笑,心道自家孩儿畅聊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便对着乐游示意道:
“乐儿,别阻着你舅父,回你若熙姨母那桌去。”
余槿昔这么一提,柳越转去看向若熙那桌,温言道:
“刚好,我也正要去。”
乐游与父母请辞,三两步跟上来,少年人举止间皆是敬意,一直绕着柳越说话。
走着路,悄然回头一望,又看看周围,乐游压低声音道:
“舅父别饮太多,君上怕是会恼,怪我们灌你酒。”
柳越微垂眼睫看他一眼,轻声笑着掐了个诀,坦率道:
“放心,没全喝。”
乐游张着嘴,暗暗鼓掌,与柳越挨上肩,悄悄惊呼着:
“舅父原来早有思虑。”
柳越缓缓点头。
当然有思虑,他还有必行之事,怎么能真喝个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