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的女大夫看了一眼那冷峻而沉默的家伙,爱怜地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发:“殿下,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医者修业,深知人力有时而穷,我留在她身边,本来打算照顾到她死为止,除此之外没抱任何希望。可你来了,改变一切。”
“我?”小公主有点丧气,“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给她添乱的小蠢货。”
“殿下,如果您真的只会添乱,难道这家伙是傻吗?”月凝霜拿下巴点点苏唳雪,“两个人相处,互动中的浪漫和惊喜并不在于对方有多少本事、多大能力——重要的是心意。”
“心意?”
“殿下,您可能永远都做不到稳稳当当的样子,永远都会给她添乱,但只要看到您,她就打心眼儿里欢喜——这一点除了您,没人能做到。”
“可她需要你!我不行不行啊。”南宫离急道。
黑衣黑甲的人安抚式地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手:“殿下,让我单独跟月大夫谈谈,好吗?”
“嗷……”小公主瘪瘪嘴,“——那你一定留住她,咱不怕花钱哈!”
小丫头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出去,苏唳雪和月凝霜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灵动娇媚的一个小丫头,总是欢欢喜喜、无忧无虑的雀跃着,在黑色铁甲洪流中,显得那么违和,却又万分动人。
“抱歉啊,一直没能治好你的咳嗽。”
霜雪般的女孩子幽幽叹了口气。
“你为何一定要走?”
苏唳雪盯着她,眼睛深沉无波。
月凝霜垂眸,笑了笑:“师父年纪大了,要我回去打理药阁。逃亡太辛苦,我可受不了。”
黑衣黑甲的人微微皱眉,知道这是搪塞。
如果说,她嫌逃亡辛苦,定北军十年征战,饮风卧雪,不是更苦么?
“凝霜,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把你拘在那蛮荒地,误了你一身本事。”她道。
只有勇敢的女孩子才敢从死神手里头抢人,长久的历练也使眼前的女孩子心性比常人更清坚冷淡,甚至胜过了她。
要不是被她绊着,凭人家的医术,估计早就名扬天下了。
“苏唳雪,以前都是我追着你跑,这次,我不跟了。”
清丽的女子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不解风情的家伙——“你知道吗?我想象过你跟我在一起的另一种样子,无数次……”
半晌,黑衣黑甲的人眉眼晃了一下,清清浅浅地笑:“那一定是个挺不错的想象吧?”
女孩子愣了愣,忽地,莞尔:“是啊……还挺不错呢。”
“凝霜,你是自由的。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有。”
苏唳雪轻声道,“我愿你此生不染是非,不争浮华,秉承医道良方,求一个心安理得。”
虽然不是一路人,但她懂她——松枞高千仞而无枝,非忧王室之无柱,是为苍生。
这祝福襟怀坦白,掷地有声,是她的大将之风。
“我明白。药阁偏安一隅,持中自守,是为保旷世绝学。但医家也是人,有血有肉有心肠,不能罔顾人伦,任妖魔横行。豺狼暴虐,战火燎原,倘若畏葸袖手,月凝霜枉为医者,枉论医道。”
霜雪般的女孩子欣然应道。
“唳雪,公主殿下是个好姑娘。朱雀魄是神赐给她的天赋,也是给你们的机会。唳雪,你不能放弃,不能不相信自己——人与天地并列三才,本就拥有无上潜能,只要有心,你们一定能长相厮守。”
“好。”黑衣黑甲的人点点头。
月光绕过窗棂,把她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和坚韧都清清楚楚的映照出来。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如果有这么复杂的神情,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担风雨的人。
十年前,见她第一眼,月凝霜心便震颤起来。
这复杂的神情打动了她,就像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的幸福。
今夜,月华如水,她跟她这辈子有缘无分的人一笑泯恩仇。
月凝霜离开后,苏唳雪便耷拉下脑袋,渐渐撑不住了。
南宫离闪身进来,慢慢、慢慢地靠过去,隔着被子搂住了人,俏生生的脸上挂满了愁。
“没事……”憔悴的人抬抬眸,闷哼了一声。
“明日去白兔城,还不知会怎么样。唳雪,我真后悔——都怪我太心急,激怒了南宫瑗,否则事情不会这么糟!”
“殿下,撤离是必须的,这不是你的错。”
“可如果他活着,咱们就还能跟赵太师和赵禄山谈一谈……”
那双锋利的眉目倏地一凛:“谈什么?”
“停战啊。”女孩子眨眨眼,“虽然可能得投降,但或许投降也挺不错……至少,你不会伤成这个样子。”
好人是如此之少。
所有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要求被她庇护,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久而久之,这死心眼儿的家伙就习惯了以保护别人来衡量自己的价值,把它当成了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咳咳……”
她又在胡说了,惹她生气。
南宫离赶忙噤声,拿手帮她顺气,望着怀里困苦的人,心中懊丧至极:“怎么办?我比不上霜姐姐好。”
苏唳雪沉了口气,摇摇头:“殿下可知,我此生别无所求,就想死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哪里?”
小丫头倏地睁大眼睛,好感兴趣。
苏唳雪:“你怀里。”
“呀……”
在心上人灼灼的目光中,一层红晕蹭蹭蹭地爬上女孩子白嫩嫩的脸颊。
她的爱人是个冷漠而忧郁的苦行者,从不说情话。
一说就炸。
自从十三岁那年,她便孤身一人,游荡在人群之中,外皮剥脱了,也不觉得痛,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一个清澈纯粹的灵魂。
“小雪姐姐,你会不会嫌我太骄纵?”她轻轻蹭她,眸中藏万千依恋。
苏唳雪忍不住抬起手,摸摸那细嫩无辜的脸颊。
小丫头实在太美了,叫她情不自禁。
“殿下,骄纵不是错,你本来就是这么娇养的。反倒是我……你昏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整个大熠朝,就这么一个天家的女孩子,要多金贵有多金贵,人人皆待她如珠如宝,再宠溺都不为过。
可使剑的人脾气大,总是忍不了,狠心将她弃置于危险中,视而不见。
“唔……”
突然,金贵的女孩子欺上来,吻得霸道又蛮横——
“小雪,我这次温柔点儿,好不好?”
白兔城是一座略呈长方形的城池,南北比东西略微长了三十步,城垣修筑得很牢固,外面陡峻,不可攀爬,内墙坡度宽缓,并每隔几步挖有阶梯,城墙四面各有一个门,外有护城河,宽度有几十米。
唐云将水尺放下去,半天没落到底:“我天!将军,这么深,得有三层楼了吧?”
苏唳雪沉声:“正常,盘龙河离这儿不远,开春化冻,涨水就流过来了。”
“那咱咋过去啊?”霍云担忧道,“金吾卫倒是有几个会水的,可老百姓不会。”
“就算会也不行!除了人,还有牛马、辎重呢,它们可不会自己漂。”南宫离嗤道,“再说了,开春化冻的河里全是冰碴子,多凉啊,能游么?!”
“那咋办?过不去,咱可就被追兵包饺子了。”
唐云和霍云挠挠头,都没招了。
这时,太后拄着龙头杖,慢悠悠地挪过来:“离丫头,哀家听说,你们没招了?”
“参见太后。”
所有人行礼道。
南宫离忙上前搀着:“皇奶奶,您怎么这么不乖?天气这么凉,您腿脚不便,跑出来干嘛啊?”
“放心,皇奶奶比你有数。”
老人家慈爱地望了苏唳雪一眼,捏捏孙女白嫩嫩的脸颊,嗔怪。
年轻的将军眼角尚有未褪的红痕,八成昨晚又遭了这丫头不少罪。
“苏将军,哀家孙女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你不能这么宠,有时候也得拒绝她一两回,否则还不得被她欺负死。”
皇太后笑道。
苏唳雪有点儿尴尬,但南宫离神色如常。两人应太后要求,扶着老人家沿护城河来回逡巡了好几趟,而后,龙头杖忽然点在某个地方。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小公主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皇奶奶,您是在……作法么?”
“哎?怪了,就是这儿啊。怎么找不着了呢?”
皇太后似乎也很困惑。
黑衣黑甲的人轻声问:“太后,您是在找什么吗?”
“白兔城有一座断续桥,是可以跨越护城河的。”
“您怎么会知道?”
“这是哀家的娘家。”
皇太后娘家是前朝盛族,但早就衰败了,她又一直深居简出,宫里知情的老人也一个个相继离世,所以,就连南宫离都没听说过这茬儿。
苏唳雪想了想:“太后,那是个什么样的机关?您跟我们说说,大家一块儿找。”
“时间太久了,我也不记得是什么。”皇太后摇摇头,“之前,我跟那丫头她娘提过。”
“哦!我知道了!”
南宫离忽然福至心灵,颠颠儿地跑到河边,头朝下往河里看,然后,大喊——“将军,快拽住我!”
小公主伸出一只手,高高举着,张牙舞爪冲她嚷。
“殿下,你……”
苏唳雪来不及问,赶忙冲过去,一把薅住那差点儿滑下河的捣蛋鬼。
南宫离一手伸进水里,在河床上左摸右摸,袖子湿哒哒地漂在水面上,看不清她鼓捣啥。
突然,她按了不知哪处机关,河上霎时咕嘟嘟冒起一串浮冰。
“我天,这么神奇?”
所有人对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
断续桥顾名思义,时断时续,通行难度极大。浮冰在水面摇摇晃晃,表面又滑溜溜的,谁都不敢往上踩,生怕一不小心掉河里去。
数九寒天,泡着冰的河水有多凉,想想都打抖。
苏唳雪提起断魂枪,率先探路。她轻功很好,走在冰面上轻轻盈盈,宛如燕子抄水,又俊又美。
“哇!奶奶,好好玩儿——绒绒也要!也要!”
小孩子还没长恐惧那根筋,南宫绒拍着小巴掌,扯着老太后,蹦蹦跳跳地直嚷嚷。
皇太后拊掌笑:“好!像哀家养出来的孩子,胆子大。”
年前,南宫离悄悄扒上货车去追苏唳雪的时候,把小娃娃托付给太后解闷儿。老人家就把小团子带在身边,一直照顾到现在。
那挺拔而修长的身影转过来:“殿下,带绒绒过来,慢一点,臣接着你们。”
大多数时候,人的畏惧只是源于未知。百姓们需要一个榜样,让他们相信这很简单,并没那么难。
南宫离点点头,拉着南宫绒,一步一步往她那边挪。
“哇!好滑,好好玩儿!哈哈哈哈!”
两个大人提心吊胆,小娃娃却活蹦乱跳,不亦乐乎。
嗖地一枚箭声,呼啸而来。
“隐蔽!”
黑衣黑甲的人赶忙将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捞到身后,挡开飞矢,冲对岸下令,“唐云,把百姓带过来!霍统领,保护太后!”
霍云朝她一点头:“金吾卫,接敌!”
所有人迅速分头行动。
苏唳雪把南宫离和南宫绒送到对岸,又催动内力,几步跑回去接其他人。
大家被追兵堵到河边,争先恐后往断续桥上挤。浮冰摇摇晃晃,大小又有限,导致不少人都落了水。南宫离老远望见,送长命锁的小娃娃和他娘亲被混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几次险些掉进河里,急得大喊:“将军,救西西母子!”
“大家别乱,降低重心,脚下踩稳,一个一个过!”
苏唳雪边喊边侧身逆着人流往外走,去接南宫离格外在意的那对母子。
突然,一枚响箭带着凄厉的戾音破空而至,噗地一声,钉进西西妈纤薄的身体,力道之大几乎贯体而出。
年轻的母亲瞳孔倏地张大,望着胸前透出的殷红色,嘴里溢出汩汩鲜血,眼看不行了。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怀里的儿子,在失去平衡最后一刹向那黑衣黑甲的身影抛过去,而后,倒头栽进刺骨的河水里,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