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唳雪微微抬眸,眼中满是倔强:“殿下,您知道苏家家规,也知定北军军纪。臣宁愿痛死,也不会沾染这东西,莫要再劝。”
“别说这种话,你不会有事的。”南宫离眼眶泛红。
记忆里,这家伙一直都很少笑,眉宇间像是藏了雪,总显得冷清清的。以前还以为,她是为了震慑将士,现在看来怕是早就不想活了。
“殿下,您走吧。天大地大,山河壮美,别为了臣一个人……”
“我走了,你怎么办?等死吗?——呜呜呜,你要哭死我么……”
小丫头霎时又悲悲切切起来。
“能得殿下几场泪,臣此生也值了。”苏唳雪咧了咧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慰式的笑容。
哭一哭不会死人的。
总好过……看着她走。
“殿下,您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上蹿下跳、嘻嘻哈哈的小女孩儿了,以后能担大任。”
曾经那么多人都期待着她长大的女孩子,如今终于是长大了,可却……想着层层纱裙之下枯败萎缩了的躯体,苏唳雪忍不住悲从中来,心如刀绞。
“呃——!”
呕出的这一口,竟带了大量的血。
“将军!”
“嗯……”床上人捂着腹部低低地呻吟,痛得色白如纸,抬起被冷汗浸眯了的眼,对女孩子身后单薄劲瘦的少年郎喝道,“带她走!照顾好她……呃——!”
“是。”
沈小副尉颔首,伸手去拉小公主,一点儿也不忌讳她高贵的身份。
他是个年轻纯良的人,可过去的经历又给了他别样的性格,所以搞得很复杂。
在他看来,告别就是这样,你无法问老天爷要理由。有些人,本来是应该陪我们更长时间的,但因为一些原因就是提前离开了,从此只能梦里相见。
就像他英武的父亲和刚烈的母亲。
还有沈家上下二百三十一口,都葬在无涯山下,一层石灰一层人。
孰料,胆大包天的小公主挣脱他的手,做了个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把红红的药瓶里红红的药倒出来,塞进自己红艳艳的唇里。
“阿离!”
苏唳雪几乎要疯了,吃力地探身过去,想把药抠出来。
南宫离转过头,蓦地吻住那苍白的人。
苏唳雪瞪大黑漆漆的眼睛,震惊无比,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南宫离将药渡进了她的口中。
“将军,我知你清正……你要怨就怨我吧。”小公主霸道地封印着失色的唇,搂着人哑声闷哼,“往后,苏家祖坟不收你,我收,天上地下不要你,我要。”
她以前以为,爱一个人只要陪伴她就好了。后来才知道,爱一个人光会守着她撒娇是不够的,还要为她而战,保全她的健康,维护她的名誉。
“唔……”
丹药滑入喉咙,带着一丝苦涩,冷峻的人闭上眼睛,内心感到绝望而甜蜜。
泰山颓,梁柱倾,人又如何不亦枯败如草木?
那封信的题头,她一直不知该怎么写——
吾妻?
吾爱?
还是愿意跟她一起下地狱的小傻瓜呢?
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折磨得她没了弄明白的心思。
南宫离伸出手,温柔地抚着那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庞,替她拭去满脸汗水,将米粥端到面前,擎起一勺来:“既吃了药,那就再喝点粥吧?”
苍白的人抿了抿干枯的唇,下意识想抗拒,可终究不忍她失望,艰难地张开一线唇缝,似下了极大决心,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口里吞。不过半勺清粥,拉扯了三四回才终于勉强咽了,直看得人无由心焦,恨不能替她受罪。
而不论她咽得有多慢,女孩子都稳稳擎着勺子,一下是一下地悉心照料着,很是耐心体贴。
先前李眠关说,伤心、哀愁、悲痛以及绝望到了一定地步,人便会不受控制地损了脾胃,停了运化,南宫离并不甚以为然,还曾疑惑心绪如何能有这般大影响力。如今默读眼前人万分作难、视死如归的模样,真是给了她一个极其生动的活例。
从父兄离世,到烈毒蚀心,酷刑加身,羽山沦放,再到定北军折损,霍云、徐正和小金吾卫的牺牲……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桩桩件件一个接一个,这家伙哪里还承受得住?
她还好强,一个字都不肯说。
“吧嗒!”
俏生生的女孩子俯身过去,在那额上亲了一下,
“将军真乖!”
“!”
那双晦暗的眼睛忽地闪出一丝光亮,傻傻愣在当场,怔怔地望着她。
小丫头嫣然一笑:“再喝一勺吧?”
“嗯……”
苏唳雪想了想,竟破天荒点了点头。
这次,南宫离给她喂下去大半勺。
为了这半勺粥,床上人几乎拼光了力气,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着,连体面都顾不得了。
“唔嘛!真棒!”刚咽下去,小公主迫不及待又送来一个吻。
而后,她半是歉疚半是期待地同眼前人商量:“再来一勺吧,好不好?我知道你没胃口,吃不下,只是想让我高兴——我都知道……就一勺——不,半勺!你看,就这么一点点……”
连日来,食物的味道苏唳雪根本连闻都闻不得,可到底争不过心爱之人趴在耳边这般燕语莺娇地好言乖哄,孩子似的切切恳请。
“吃……吃下去,还有奖励吗?”
她颤着声,虚弱地问。
“当然!”多情的女娃娃启齿而笑,还是那么好看。
“来!”
缠绵病榻的人深深喘了口气,努力回赠出一个笑容。
这次,她痛苦到浑身都在微微地抽搐,嗓子眼儿里一直低低呻吟着。
这反应令小公主好生心疼,几乎都要怀疑手里端的究竟是香喷喷的米粥,还是夺人性命的毒药。
可就算再不忍,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心软——四天了,再喂不进东西,真就活活饿死了。
“再……再来一点吧,好吗?”
喂进去后,南宫离拆出她紧攥的手,轻轻吻着她的脸颊,柔声安抚,话说得自己都万分艰难。
“不……不要了……阿离,求、求你……我实在不行了……呃……”
床上人连连摇头,可怜兮兮地闭着好看的眼睛,别过脸去,拼命躲她递来的勺子,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躲闪挣扎,神情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恐惧,悲声揪心。
她是多有骨气的一个人啊,宁肯受烈毒蚀心之苦,也未曾半分屈从敌手,若不是痛苦到无以复加,哪里肯做这软弱乞怜之语呢?
“殿下,要不然算了吧……”
“是啊,实在是太可怜了!”
就连李眠关和沈岳都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劝。
“乖,最后一勺,我保证……我保证!好不好?你就看在我半身踏进鬼门关的份儿上,求你了,求你了,啊……”
那双黑蒙蒙的眼睛里也浮起成片成片的氤氲,声调虚虚柔柔地,哀求着困顿无措的人。
苏唳雪睁开眼,深深地凝望着心上人。
小丫头只剩半副血躯了。
这么长时间,她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
她想看她笑,想让她开心。
苏唳雪:“最后一勺?”
“嗯!最后一勺。”
“真的?”
“真的。我乃监国公主,一言动万人,一行惊百年,言出必行,守令如山——绝不骗你。”
“最后”这个词,往往能激发出人一辈子的潜力。苏唳雪鼓了鼓劲儿,又听话地张开嘴。
这一次,南宫离狠下心肠,舀上满满一大勺温热的粥,还没等床上人开口拒绝,便以手臂揽住她,将人仰面放倒,迅速灌了下去。
“唔——!”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直冲颅顶,苏唳雪几乎是立刻便要翻身吐了去,却被女孩子死死箍住,不许她动。她连忙揽起袖子去堵,试图往嗓子眼里咽,可食管里却连一根头发丝的缝隙都没有,喉咙处又自下涌上一股腥甜,口中的暖粥一滴都吞不下去。
“呃——呃——!!”
苏唳雪整个人都崩溃了,躺在心狠手辣的小姑娘怀中,牙关紧咬,双眸紧闭,眼耳口鼻全部扭结到一起,三魂七魄都被逼出了心窍,身体在被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痛苦得几乎快厥过去了。
“将军!”“将军!”李眠关师徒简直吓慌了神。
苏唳雪却根本听不见他们焦灼的呼唤。
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管面无人色地“呜呜呜”地凄声哀鸣着。
这便是心思郁结,百转成灰的人么?南宫离凄然地想。
“将军,咽下去!你做得到——我帮你!”她拉下苏唳雪捂嘴的手,按着人,深深吻住那颤抖无措的唇。
“唔!”
苏唳雪猛地张开双眸。
瞳仁里,映现出那个如秋水般明丽的人儿。
“呜……呜呜呜……”
俏生生的小美人儿吻着她,还在忍不住低低地抽噎。
原来这些天,她的布娃娃竟是这么难受。
可即便这么难受,还在竭尽全力地配合她,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想着想着,小丫头不由心头一酸,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了。滚烫的清泪滴在瑟缩无状的人鬓边眉间,流入齿缝,又咸又涩。
苏唳雪推不开她,阖上眼,深深地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睫毛微微颤动着,一点一点艰难地吞咽起来。
总不能,污了她。
终于,她把粥全咽了下去,连带着血和泪。
“好了,好了……不喝了!咱不喝了……哈。”
南宫离松开怀里人,替她抹掉滴在脸上的残泪,强忍伤怀,隔着被子圈住人,柔声安慰,心里一阵一阵发苦。
李眠关把脉后,微微松了口气:“殿下,将军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只要今晚别再吐,慢慢就能好起来。”
而后,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沈岳跟他离开,将空间留给她们。
“将军,我真想杀了我自己……”
南宫离轻轻揽着被折磨得惊魂未定的人,哀哀地道。
她真后悔,没能早一步赶过来。
哪怕再早一步呢。
“不哭,不哭了,哈……”苏唳雪望着那双哭红了的眼睛,轻声宽慰着,有气无力地埋怨,“你啊,就知道欺负我。”
“知道我是这种人,你还敢要吗?”女孩子又哭又笑。
“要。”怀里人轻哼一声,“我堂堂大将军,还受不起你小丫头片子这点儿欺负了?”
南宫离轻轻抚摸着那张憔悴的脸,柔声道:“唳雪,你要快点好起来呀,我们还要一起回白兔城,看春日花开,冬日初雪呢。”
苏唳雪虚弱地扯出一丝微笑,想要说话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清晨,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南宫离皱起眉头,给榻上昏睡的人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走出去,将唐云唤来查问。
原来,是契丹人又将我军一具尸体扔进了狼口。
“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棒槌!不就是围尸打援那点子破事么?又不是一两回了,难道他们不知本宫在此照顾将军吗?”
邪性的小公主翻翻眼皮,斥道。
“殿下,这次他们扔的是霍统领……”唐云觑着她,讷讷,“从选侯城到白兔城,将军和霍统领结下了深厚的同袍之谊。您说,要不要告诉她啊?”
女孩子垂着头,沉默了许久,而后,咬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先瞒着吧,她身体太虚弱了,哪里经得起这消息的打击。”
死者已矣,总得先顾活着的人吧。
唐云有些犹豫:“可是,依将军的脾气,若是以后知晓了,怕是要怨您……”
“那就是我活该受的罪。”南宫离淡然道。
唐云点点头:“我想,霍统领也会理解的。到时候,大不了下官跟您一起受过。”
然而这时,帐内传来微弱的声音:“可是霍大哥出事了?”
苏唳雪不知何时醒了,正扶着榻沿勉强坐起来。南宫离急忙冲进营帐,握住她的手:“你听错了,没有的事。”
“让开。”
苏唳雪眼神一冷,不顾南宫离的阻拦,要起身披甲。
小公主眼眶泛红:“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如何上阵?霍大哥已经不在了,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定北军怎么办?剩下的小金吾卫怎么办?你就非得出这个风头、送这个死吗?!”
“阿离,我不是出风头,更不是去送死。”苏唳雪轻轻叹了口气,“这本来就是我们三天前拟定好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