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乳酒。”
文王妃轻声道。
苏唳雪浅笑:“我又不是那小月孩。”
“那是羊奶,这是酒,没把你当孩子。”文王妃嘴角微微含笑,看着苏唳雪的目光充满歉意,“将军,刺链之刑惨无人道,让您受苦了。这酒乃本宫特意为将军准备,您别辜负了本宫一番心意。”
刺链是一种臭名昭着的刑罚,充斥着奴隶制社会的残暴和血腥,无数带有锋利铁刺的小钢环一个套一个地串连起来,形成锁链,如恶魔的利齿般咬进被绑缚之人的血肉,只要轻轻拨动其中一环,便能让孔武有力的大汉在剧烈的痛苦和恐惧中颤抖。当毒蛇般的长铁链在一次次抽打或纠缠中由银白色转变为斑驳的暗红色,受刑者的血就会顺着铁刺割出的无数血线一点点流干了。据说,凡是契丹的奴隶,只要一听到铁链条拖出的声响就会脸色死白,觳觫如织。
苏唳雪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酒是送行的。看来,我时间不多了。”
“将军作为大熠百姓心中的神明,你这样的人物,即便要去死,也该有些辉煌的价值。”文王妃轻轻摇头,叹惋,“我研究过你——一般情况下,既得利益者都是拒绝沟通的,因为已经占尽便宜,只想维持现状。可您和大熠公主于闹市中开言广纳,二十四级台阶直达天听,极有胸怀。或许正因如此,白兔城才能在半年内迅速崛起,成为雄踞江南的一方势力。这是契丹治国者应当借鉴的。以暴制暴的威慑力只以血腥和杀戮构建,也必将死于杀戮,终非正道。”
“王妃,您比我想象得更关心人间疾苦。”
刺链里的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难道将军以为,我只是个残忍盲目的书呆子吗?”
苏唳雪摇摇头:“不,我只是想告诉王妃,无论二十四级台阶还是十二级都并无意义,不过是一种形式。如果上位者本身不足够通透明理,即便一级台阶都没有,也是无用,如若上位者思想开阔勇于变通,那么即便没有纳言台,也会想方设法去了解老百姓究竟需要什么。我不是神明,人的存活也从来不该指望什么救世神明对世界间歇性的重新洗牌,而是持之以恒去做该做的事。”
武将少思,独断而刚愎,而眼前人独特的见地却令文王妃眉头微微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将军,您真是别具一格。”
“别具一格的不是我,是她。”不经意间,缁衣染血的人黑漆漆的眸子里染上一丝温柔,“她一直都想在世内建桃源,这是她的梦想,也是我的。”
“您说的是公主殿下吧?我知你二人伉俪情深,也有抱负,可谈何容易啊。”
文王妃幽幽地叹了一句,转而又提着酒壶去喂给唐云。
忽然,她发现了什么异样,回头紧紧盯着苏唳雪,凑上来,摸她脖颈:“你没有喉结?!你……”
她继续往下,摸到胸前,似乎还不能信,又再往下找。
“哎!”苏唳雪大骇,慌忙欲躲,连刺链之痛也顾不得了。
“将军,你是女子?!”
文王妃惊呼。
苏唳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这么快竟被一个只见过两回面的女子识破了身份。
契丹大王妃聪慧过人,洞若观火,预判三秋。若没有她,大王爷莽夫一个,绝不可能在神册太后如此宠爱小儿子的情况下,还能保住王位,一步步成为契丹霸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闯入。
竟是耶律倍。
“哈哈哈哈!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苏将军竟是女流之辈,若传出去,不知世人作何感想!阿文,你立了大功哇!”
熊一样的男人狠狠捏起苏唳雪的下颌,睨着她,张狂地大笑,
“姓苏的!乖乖告诉我定北军军防部署,本王可以考虑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苏唳雪沉眸,怒喝:“休想!”
“不愧是上将军,果然镇定——我看你能镇定到什么时候!”
“呃——!”
苏唳雪仰起头,目眦尽裂,牙齿咯咯作响,禁不住怒急攻心,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鲜红鲜红的色,令人心惊。
“将军!”
唐云趴在地上,拼命嘶吼,痛断肝肠,却挣不开身上重重枷锁。
这个人,是那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心心念念的人啊。
娇滴滴的小公主,骑了一天一夜的马,连哭带闹,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
她还是个姑娘家。
“我说!我投降!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们!”
他声嘶力竭地喊。
“云儿,不……”
满口血气的人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木架上,几乎站立不住,模模糊糊寻着副将的方向,吃力地摇头。
她知道,唐云是为了她。
但不可以。
不可以!
大不了一死!
唐云被反绑着手,跪在地上狼狈地向耶律倍一个劲儿磕头:“王爷,我乃定北军副将,定北军军防之事皆经我手,所知甚详……不止定北军布防,白兔城布防我也知道——我画给你,我画给你!”
“画!”
王爷听闻,似乎对此产生了兴趣,将身下烈性子的美人儿猛地甩到一边,大手一挥,给他松绑。
伤重不支的人被这场凌辱弄得差点儿晕过去,后背重重砸在木桩上,心脏被撞击的几乎碎成两半,蓦地又呛出一口血来。
唐云坐到书案前,提起笔,面无表情地望着浑身浴血的人,哀哀地道:“将军,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在凉州城墙下,是你给了我一个馒头,央求老侯爷去找太守开城门。您总说,咱们是同袍之谊,说不着恩情。可打根儿上起,您对我就有救命之恩呐。”
唐云一边画图,一边回忆着往昔与苏唳雪相处的点滴,眼泪不知不觉滑落到纸面上,晕染成一片。
苏唳雪愤恨地闭上双眼,不再看他:“唐云,我真后悔救你。”
交出布防图,就等于叛国,即便是为了救她,也绝不被允许。
“将军,您有伤,别动气。”
可爱的娃娃脸扯出一个笑容,显露出乖顺与懵懂的孩子气,龇着一副小虎牙对着她傻乎乎地乐。
在劫难逃时,与其一躲再躲,任其吞噬,不如正面出击。
啪——!
湖笔铿然敲断在桌沿,细细的杆露出折裂的尖刺。
唐云纵身而起,翻出席案,冲耶律倍双目直刺过去。
“呃——!”
没几招后,小副将不敌,被大王爷两柄重锤击得肝胆俱碎,霎时似被万钧山石倾轧入泥土。
唐云今年二十一岁,弱冠之年,身板还薄。再有两天,等谷雨时节,就吃二十二岁的饭。
契丹大王爷比豺狼更恐怖。当这具七零八落的尸体被铲起来,拖出营帐,白狼军团上下所有人都吓蒙了,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小伙子,怎么转眼就碾成了一张薄纸。
“呃——!嗬啊——!”
俘虏营帐内,突然间破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啸叫,冲破云霄,直抵九天之上,又好似从九幽地狱传来,饱含着天地间所有的怨恨与悲愤,令人毛骨悚然,简直难以想象这竟然会是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苏唳雪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豺狼般凶狠残暴的敌人撂下铜锤,舔舔暗紫色的嘴唇。在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中,她已然心神俱乱,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却浑然不觉疼痛。她死死咬着牙关,口中甚至嚼碎了自己的血肉,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却丝毫不能减轻心中的忿恨。
耶律倍面露狰狞之色,恶狠狠地对眼前人吼道:“快把布防图给老子交出来!否则我就把你剥光了,扔出营帐,叫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伙,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上了你!哈哈哈哈哈……”
不堪入耳的话语混合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一声声送入耳中。
苏唳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万念俱灰。
——将军,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殿下,待我凯旋,定当长伴君侧。
那烦人的小丫头,哭便哭吧,干嘛还要扔给她那样一句戳心的话啊。
她又为何要应呢?
那霸道的女孩子,从来不讲理,对她一向都很苛刻,连西西这般五六岁的小孩子亲她一口,都要神经兮兮地怨怪半天,整整一夜耿耿于怀,为了抹除印记,不停地占有她。倘若知晓今日之事,还不知会作何反应。
以她的脾气,怕是多半要嫌她脏了身子,不肯再要了。
这样也好。
那么大一个国家,堂堂监国公主,那么多要紧事等着她去做,那么多人需要她照顾,等选侯城重回大熠手中,她被旁的事一缠,就不记得百里之外有她这么个人了。
即便还会,再想起时,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那时,她恐怕早已朽成一副枯骨,莫不要吓坏了那娇气鬼才好。
“住手!”
突然,文王妃冲过来。
耶律倍完全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撞得连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站稳脚跟后,他满脸恼怒之色,狠狠地瞪向自己的爱妻,咬牙切齿道:“你竟敢坏本王的好事!”
文王妃毫不示弱,同样怒目而视,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厉声斥道:“虽然咱们草原儿女不像汉人那般保守无聊,但也不是这般。她是敌将,如若不肯降,你杀了便是。可如此行径,简直禽兽不如!”
话音未落,她便迅速转过身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苏唳雪,柔声细语地安慰:“别怕,有我在呢。孩子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
原本处于极度惊恐和无助之中的人,听到文王妃温柔且坚定的话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已然看不清眼前人,凄惶的神色中充满了惊讶与感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似乎对所听闻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面对妻子的指责和阻拦,耶律倍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哀叹一声,道:“阿文,你有所不知,她是统兵将领,执掌定北军多年,我们在漠北不知吃了她多少苦头!这样的人,如果不彻底折了她的心气,她是绝不会屈服的!你若介怀本王做,那我找别人来便是。”
然而,文王妃却根本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地回应:“你们在战场上,敌对归敌对,可起码行的是磊落事,流的是英雄血。但如今,你竟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折辱她,以后让大熠百姓怎么看你?怎么看契丹王庭?还有燕儿,倘若她长大懂事了,知晓你此番行径,又会怎么看你?”
读书多的女孩子词锋都利,面对妻子的质问,大王爷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忍不住厉声吼道:“阿文,你是不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耶律倍,你脑子有坑吧?!”
面对这种荒谬绝伦的猜忌,文王妃简直无语。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都不肯退让。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喊杀声。
耶律倍大惊,顾不上苏唳雪,急忙出去查看。
就在这一刹那,只见南宫离与努尔曼·合毗伽率领着五万回纥士卒,如同神兵天降,眨眼间冲破了白狼军团精心构筑的营防工事。
喊杀声震耳欲聋,兵刃闪烁寒光,无情地收割着契丹人的性命。一时间,鲜血四溅、残肢断臂横飞,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宛如修罗地狱。
“耶律倍,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