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监国大人就坐到将军府书房那张旧椅子里忙碌起来。
“婉姐姐,你给她代笔的奏表我看过了,详细方案你也跟我说了。我全认同,没意见。我知道,流民的事她心里急,你也急,那就别耽搁了,今日就着手实施吧。”
王婉想了想,犹豫道:“殿下,要不要跟陛下打个招呼?或者,再跟将军商量商量?”
南宫离抬眸,沉声:“不必,我乃监国公主,掌四海之图骥,定人命之生杀,这件事我有权做主。日后有什么问题,叫陛下来找我。”
王婉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忽地展颜,赞道:“殿下果真是长大了,有决断,能担大任了。”
小公主却瘪瘪嘴,忽地莫名有些伤感:“婉姐姐,谢谢你把她的情况在信里一并告诉我。”
月凝霜闻言,诧异道:“婉姐,你在信里都写啥了?”
王婉一挑眉:“还能有啥,那家伙失明的事儿呗。”
“啊?!”
女大夫眼瞪如牛。
“啊啥?反正她又瞧不见。”王婉小小白她一眼,啧道,“这么大事儿,能由着她一个人做主吗?殿下千里迢迢来一趟,这点儿事还不该知道吗?”
“婉姐,你就不怕她杀了你吗?”
“不怕。”
月凝霜:“……”
古今中外凡成大事者,必然具备三个条件:爱财如命,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可里正大人一条都不沾,却总爱办大事。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三十多岁的女人胆大包天的能力。
“霜姐姐,你不该帮她瞒着我。”南宫离抬眸,轻叹,眸中带有一丝责备之意,“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人在凉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俩可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殿下恕罪……”清丽的女大夫抿抿嘴,轻声道。
椅子里的女孩子悄然叹了一口气,纤纤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朱笔,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夹杂着几分深深的无奈之感:“霜姐姐,摊上她这么个病号,是不是特别累?”
忽地,对面传来一声抽噎。
女大夫纤丽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霜姐姐,你……”
南宫离闻声,不由心怀惊动。
监国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训哭过女孩子。
月凝霜赶忙收拾心情,拿手掌迅速蹭了一下眼底,试图掩饰掉那些将出未出的泪水,甚至抬头冲小公主笑了一下,以为靠这些就能瞒天过海。
可谁叫人有两只眼呢?擦了一只的泪,另一只的却还来不及收回去。“啪嗒”一下,泪落了,便又赶忙背过身去,避着人。
“霜姐姐,对不住,我方才话说得太重了。”南宫离连忙从桌子后头转出来,走上前来,“我知道,你和我对那家伙都是一样好……不,比我还要好!婉姐姐说,她不能生气——我能明白,你也是没办法。”
饮鸩止渴,两害相权,结果注定是差强人意的,怎么选,都是输。
这世上已经没有奇迹了。
月凝霜眸中涌起无限自责:“在外人眼中,我是定北军最好的军医,一直在守护着她。可只有你们最清楚,我是个多么自私可鄙的人,嘴上说助她做想做的事,可实际上,我要求她听我的、跟我走,甚至不惜用残害她的方式,令她饱受折磨。殿下,聪慧如您,早已对此心知肚明,可你们一个个都太善良,不愿指摘我——这笔债,月凝霜此生还不起了。”
小公主背着手,歪着脑袋,道:“霜姐姐,你知道为什么守护是最难的吗?因为,攻击只需要抓住一次机会,而守护却需要时时刻刻、分秒不差。一个不留神、一次失误、一次缺席,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所以,你做得已经够好了,偶尔也把这担子分给我们一些吧。”
面对不断增加的压力和难以解决的矛盾,谁都会感到困惑无计,需要援助和支持。
“殿下,我一定会研制出解药救她。”女大夫坚决地道。
“好,我们各司其职,尽力而为。”
南宫离点点头,神情里很沉稳,又透着一份刚强。
有那么一瞬间,月凝霜竟从笑傲谑浪、没个正形的小丫头身上,隐隐觉出一丝渊渟岳峙的气魄。
很像那个人。
月牙行宫开放后,又正值春暖花开,吸引了不少人来周围摆摊,做点儿小买卖。
这天,恰逢清明节踏青,人们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游吃逛街。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打人了!”
南宫离急忙扔了手里的糖葫芦跑过去。
“殿下!”
苏唳雪面沉如水,一把薅住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微微侧过头,对身边的年轻人吩咐道,“岳儿,去看看。”
“怎么回事?!”
一片狼藉中,珠儿忽然被人一把拎起来,透过凌乱的发丝,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俊秀的年轻脸庞。
“哪来的臭小子?多管闲事!”
闹事者抄起一条长板凳便要向沈岳头上砸来。
年轻的副尉从怀中掏出一物,亮出来——“定北军在此,谁敢妄动!”
军牌以寒铁打制,冷冽,肃杀,黑沉沉的色跟衣甲一模一样。
这是挡住死亡和侵略的颜色。
“小军爷年纪不大,派头不小,不知是军中哪一位?”
大家一见定北军介入,都不约而同停了手,其中一人问道。
“定北军,沈岳。”
锐气逼人的小将军睨着他,轻描淡写地道。
那人冷笑一声,道:“沈军爷可知,我们为何敲打这丫头?”
沈岳环视四周,将散了一地的蒸笼和包子拾起来查看了一下,疑惑道:“莫非诸位是觉得,这包子不好吃?”
“军爷,你可知这丫头片子是谁?!”人群中传来一声忿恨的质问,“她就是一个馄饨一百银,导致契丹神册太后起兵的罪魁祸首!”
“是啊!她害死了多少人啊!大熠差点儿就因为她亡了!”
“没错!老子没把她插草卖了,已经是便宜她了!这种不要脸的小婊子,就该扔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压!下十八层地狱!”
……
“够了,够了!不要说了!”沈岳挡在小小的女孩子身前,愤怒地吼着。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浑身是嘴,也骂不过悠悠众口。都是老百姓,总不能动手吧
“岳儿,不必纠缠,通知太守府,把闹事的全带回去,一个不留。”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穿过所有仇恨与哄扰,径直打到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