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孙贵妃入宫,南宫离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当众鞭笞大将,表面是因为私卖盐铁矿,同时给太子立威。
可实际上,就是为了给孙贵妃出气。
行刑官早得了太子授意,走上行刑台,捞起在盐水里浸了一夜的牛皮鞭子,将所有力道瞬间全部倾泻到了这副病重的躯壳上。
“太子哥哥!她在战场上受了伤,一直没能痊愈,还望您多体恤啊!”
南宫离两眼通红,几乎急疯了。
太子瑗觑着她,讥讽:“皇妹,何至于如此紧张?是不是他把你伺候舒服了?!”
“你!”
南宫离望见恶魔阴森森的笑,忽感周身一阵恶寒,像是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日子里,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留给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唔——!”
猝然间,一声惨烈的悲咽将她从浑噩中惊醒。
那刚毅的人,也不知在牢里遭了什么罪,接了十几鞭,竟蓦地吐了一口血来。
“将军!”南宫离冲上去,将她抱进怀里,“住手,住手!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十几鞭就惨成这样,五百鞭她必死无疑了。
“苏将军,这么不经打?!我大熠边关交给你这样的人,叫本宫如何放心啊?!”太子瑗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样吧,本太子今日网开一面——只要你当着文武百官和满场百姓的面给贵妃娘娘磕头认错,说你错了,不该触怒娘娘,以后都不敢了,以后你就是娘娘脚边的一条狗,唯娘娘马首是瞻,本太子就看在皇妹的面子上,饶了你。”
南宫离心头涌起一线希望,捧着那张面无人色的脸,急急地劝:“将军,你听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孙瑾她就是想出口气。你就服个软、求个饶,说一句你错了,好不好,好不好?”
大丈夫能屈能伸,总得先保命啊。
怀中人艰难地直起身子,双眸几乎无法聚焦,却咬着牙、梗着脖子,固执地冲她摇头。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南宫离抓着她,眼泪溃出来,一颗又一颗止不住地落。
一点儿都没错,她就是个只会掉猫尿的小丫头,啥本事也没有,空有一副公主头衔,连保护她也不能够。
“将军,我一个人在选侯城多不容易啊!多少次我都想去死了!可我还是长大了,我长大就是为了能见你一面,哪怕到你坟头去站一站,让你看一看我亭亭玉立的模样——你不能这么狠心,让我到头来白忙活、一场空!”
“殿下,当你说功成名就、国泰民安,说我做得到……我以为,你是懂我的……”
那双锋利的眉目抬起,目光中忽有无尽悲凉。
“我苏家满门忠烈,岂能向鼠辈求饶?!——丫头!你不知我,你不知我!”
“对不起,对不起……”
望着那双决绝的眼睛,南宫离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
她忘了,这个人生性桀骜、敢与天争。否则,也不会踏上这条不归路。
她岂能受这种委屈?!
越是无能之辈,就越在意别人的顺从。因为苏唳雪不低头,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受到了莫大的轻视:“乱臣贼子!本太子宽仁为怀,你竟不知悔改?!”
“南宫瑗,艹你大爷!”浑身浴血的人破口大骂。
满场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出。
“半年前,沈家小月孩被砸成一摊肉泥时,你跟赵太师宽仁在哪里?玉门关流毒千里,定北军数万将士死无全尸却得不到抚恤,你们又宽仁在哪里?连上五封奏折,要把一个自小没娘的女娃娃送去敌国和亲,任其自生自灭,你这个当兄长的又宽仁在哪里?——你还要不要脸了!”
大熠王座继承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那张虚伪的脸,用漫天铜臭堆出来,泡在血里,散发着刺鼻的腥气,令人恶心。
“行刑,行刑!”
南宫瑗恼羞成怒。
苏唳雪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直起身子将小哭包牢牢罩着,挡住雨点儿一样的鞭子,望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她怀里昏死过去。
“疯子,你醒醒!醒醒啊!”
皮肉之苦对苏唳雪造成的伤害,远超南宫离的想象。巨大的创伤,导致怀中人命悬一线。那松弛的、微睁上翻的眼球、微弱的呼吸、凌乱不齐的心跳,全是身体正常功运崩溃的表现。
看着那副血肉模糊的身躯和苏唳雪被折磨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太子心中涌起无限惬意。
父皇总说,苏家的将军都有一副硬骨头,叫他学着点儿。后来,还把小丫头嫁了过去。
没了能和亲的公主,和谈还怎么谈?
一旦开战,那家伙又会在龙座前抢尽风头。
今日,他便要折了这副硬骨头,叫父皇把疼爱和赞许的目光全放在自己身上。
“来人,把他衣服扒了,继续行刑!”
“不可!”南宫离紧紧抱着怀里昏死过去的人,心脏狂跳,眼睛里恨不能冒出火来,“苏家有功于国,将军是老侯爷唯一的儿子——不可去衣,不可去衣!”
锦衣宽袍里笑容邪恶,一步步上前,睨着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艳绝的脸,伸出手,捏住那奶绒绒的下颌骨:“好,可以开恩,你拿什么报答我呢?”
南宫离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被迫抬起头,瞥见贪狼脸上难填的欲壑。
太子和熠帝很肖似,都无限钟情于别人的绝对臣服,包括床上。可父皇纳妃子还有个说法,太子却从没问过她。
那时,她还小,以为选侯城是家,家里都是亲人。
那张阴冷的脸上邪恶的笑意,是她一辈子都爬不出的万丈深渊。
“我、我……晚上去找你。”
入夜,四下无人,南宫瑗拖她入房中。
“不……不可以……”
南宫离心乱如麻,试图挣脱,可还不敢高声,唯恐惹急了那变态。
“不可以?果然,女孩子嫁人就不听话了。你不干?那明日就继续行刑。”
南宫离绝望地合上眼睛。太子瑗扑过去,将她摁住:“乖,这就对了!记着,本太子对你做什么都是恩赏,都是应该的……”
“唔……”她喘不动气,心中涌起无限惊恐,整个人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哀声乞求,“放、放了她……”
“南宫离,没想到,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天真。本太子早就吩咐下去,将苏嘲风打入杀威水牢之中,浇了整整三百斤冰块下去!这一夜冻下来,啧啧啧,就算火神祝融下凡也成冰坨子了!哈哈哈哈哈!”
“畜、畜生……”
她拼命挣扎,想躲开那噩梦般的触碰,却还是阻止不了这种蛮横的占有。
她宁可死!宁可死!宁可死!
千钧一发之际,苏老夫人赶了来。将门之后的女子脾气都不小,一枪挑翻了那畜生,手里鞭子抽得呼呼生风:“欺负我儿子就算了,还敢欺负我儿媳妇?!——滚!叫你爹来跟我说话!”
“嬢嬢!您怎么来了?我、我……呜呜呜——哇哇哇——!”
小公主被吓坏了,像见到救星一般,一头扎进苏老夫人慈爱温暖的怀抱中,放声嚎啕。
“好啦好啦,囡囡乖,不哭了哈,跟嬢嬢回家。”
老夫人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小丫头细细软软的长头发,盈盈似水的目光中盛尽温柔。
要是她的小雪儿还活着,一定也跟这小丫头似的,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依恋她……
“囡囡别怕,以后咱们都不出来了哈。外头有坏人,欺负我乖乖——囡囡就跟嬢嬢待在家,嬢嬢有钱,想吃什么买什么,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忽然,南宫离想起什么,嗖地止了泪,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嬢嬢,囡囡不能丢下她。”
为防死囚逃脱,水牢建成后,门就被用铁水牢牢焊死,打不开了,但凡入水牢的死囚都是从高墙上直接推下去,等死透了,再拿铁钩子钩上来确认。
南宫离趴在恢弘高耸的巨大石墙边,往水牢下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腿脚发软:“这么高!”
“殿下,将军在那里!”唐云指着远处一个黑点,疾声道。
南宫离定了定神,又趴过去,也发现了人。
苏唳雪整个人都泡在冰水里,只有头露在外面,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面色惨白如纸。
“快,把她捞上来!”
“是。”典狱官拿出一个硕大的铁钩子。
看着那骇人的凶器,南宫离眉头紧皱:“不行!你拿这个捞,还不得把人戳出血窟窿来?!不死也给弄死了!”
“殿下,这水牢自打建成,就没人活着出来,下官也没预备捞活人的家伙什儿啊……”
典狱官一个劲儿地作揖赔不是。
“那怎么办?!”
“要是刚下去那会儿,凭将军的身手,抓着铁钩就能拽上来。可眼下没了知觉,不好办呐。”
“这么说,你没办法?!”
唐云急了,拽了根绳子便往下跳:“殿下,我下去!”
“等等!”南宫离摁住他,夺过绳子,系到自己腰间——“我去。”
“殿下,万万不可!”
南宫离瞥了一眼精明算计的典狱官和跪在地上一众狱卒,冷笑:“你下去,他们若拽不上来,你也得死。我下去,他们才不敢偷奸耍滑——典狱官大人,我不会水,您和您众班头最好手脚麻利点儿,多谢。”
“是是是,下官不敢。”
典狱官赶忙跪下,磕头如捣蒜。
大熠公主若溺死在水牢里,整个典狱司都得陪葬。
“将军,醒醒!”
那张脸,好像冰雕一样,触在手心里,能把指尖冻僵。
听到这熟悉的甜甜的轻唤,苏唳雪缓缓睁开眼,勉力凝回一丝心神,绀青的唇筛糠似的吐出断续的字眼:“殿、殿……您怎么……水……多凉啊……呃——!”
忽然,一阵心悸袭来,击得她几乎失了魂,面目狰狞地往水里栽去。
南宫离赶忙将那险些沉下去的人捞进怀里:“你撑着点,我这就带你上去。”
“拉!”唐云沉着脸,喝道。
冬天里,漂着浮冰的水有多冷,能冻碎人一身的骨头。上来后,苏唳雪已然神志不清了,紧紧抓着南宫离,不顾体面地一个劲儿往女孩子怀里钻,胡乱扒拉着她衣领子,口里悲声不断:“绒、绒绒,别哭……”
南宫离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不想学武……咱就不学。”那瑟缩恍惚的人望着她,愧疚得什么似的,“——我、我在呢……你嫁人时,我来送嫁。不怕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挞辱冻馁,所不忍言。望着怀中人凄楚的样子,南宫离心尖儿上一抽一抽,针扎似的痛。
这都已经不认人了,再迟一时半刻,恐怕她就真熬不住了。
“殿下,将军这是冻失了神,得赶紧换身儿干暖衣物!”
“我去找!”
“我也去!”
……
人心还是有公道的,定北军这些年打了多少胜仗、保护了多少老百姓,大家不是不知道。眼看着年纪轻轻的将军被折磨成这个惨样子,换了谁心里都过意不去。众狱官、狱卒也都不忍心起来,七手八脚地帮忙。
“别碰她!”
孰料,小公主厉声吼,疯了一样把人紧紧圈在怀中,横眉怒目。
“殿下,下官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将军。您毕竟是姑娘家……”
“滚!”女孩子心头蓦地腾起一股无名火,比离火更悲愤,冲所有人吼了个惊天动地。
人人都惧怕伤害,可为什么反过来要伤害真正保护他们的人呢?
天理何在?!
“殿下恕罪,下官等也是奉命行事,绝无着意加害将军!万望您明察啊!”
众官吏以为,公主是心疼自家夫君心疼坏了,对他们生了恨意,吓得忙不迭跪地请罪,为了平息上位者的怒火,一个个匍匐在脏兮兮的泥里,不敢拿自己当人看。
“我不是冲你们。”南宫离闭了闭眼睛,平复心绪,“唐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