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员所。
“唔,公主,就擦破点儿皮……不用看……”
角落里,杨占清抱着膝盖,大大的个子窝成一团,呆在一张小板凳上,明显有点儿不好意思。
“擦破点儿皮儿?!哈!那你皮儿可真是厚!”李眠关翻翻眼睛,一边包扎,一边挖苦,“大拇指这条手筋断了,你右手就等于废了。军火机甲,胜人百倍——杨老弟,你可是定北军唯一的军火师,节度使大人和咱将军多宝贝你,你不知道吗?为这么个邪性丫头伤成这样,你愧不愧啊?”
大夫一句接一句地埋怨,一眼一眼地瞟着异族小公主。
“嘶——!”
忽然一阵钻心拔肺的痛,憨厚的人变了脸色,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李军医,轻点儿……轻点儿……”
阿依莎托着那血糊糊的手掌,眼睁睁看李眠关大刀阔斧地缝了一针又一针,长长的伤口还没合上,忍不住地担心——“这会不会留疤啊?”
她头一回动刀子,没想到这么利。
“拜托,我是神医,不是神仙。”无情的大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么深,当然会啊。”
“喔……”
小丫头有点儿懊恼,一下一下地偷眼看着大个子,活像只犯了错的小狐狸,又精又鬼,又无辜。
“行了,以后每天你自己换药,七天后自己拆了线就得了。”李眠关包扎完,不耐烦地将那裹纱布的大爪子一把推开。
阿依莎赶忙扶住,抗议道:“你这汉家医生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如此深的口子,他自己咋弄?!”
“咋不能?”李眠关嗤笑一声,拿下巴点点身后的伤员所,“殿下看看,这帮倒霉蛋受的伤,哪个不比他重?”
阿依莎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环顾四周,只见满屋子都是缠着绷带、挂着彩的士兵。有的缺胳膊少腿,正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有的身上大面积烧伤,皮肤焦黑一片;还有的眼睛瞎了,空洞而颓丧地蜷缩在陋榻一角。
没有援军,后勤也跟不上,缺乏对症的药,伤员所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哀鸿遍野。浓浓的血腥气和药味弥漫开来,混合出生与死之间的一片污秽地,令人作呕。那些嚎叫声,几乎叫人以为自己走进了人间地狱。
“这……太惨了……”小姑娘捂着嘴,背过身去,吓得不敢再看。
“公主此言差矣,相比其他军队,定北军的伤员不算惨。”李眠关瞥她一眼,冷冷地道,“在淮南军,久治不愈的伤患会被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契丹骑兵则会把拖累行军速度的伤兵直接扔在雪地里喂狼。前年西南洪水,闹大饥荒,吐蕃军中甚至出现吃掉伤员的现象。”
“回纥呢?”
阿依莎眼睛一点一点睁大,震惊地问。
李眠关道:“回纥还好,但这并不是因为你父王仁慈,而是二王子曾力谏此事,听说,就是因为这个,他失了父亲的喜爱,从此与王位无缘了。”
杨占清跟在阿依莎身后,陪她出了伤员所。
一路上,小公主都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眶泛红:“这好像另一处死人谷……”
军火师转转眼珠,微微叹了口气:“战争不就是造死人的吗。”
刁蛮的女孩子猛地转过身,凄声质问:“那你为什么要做军火师?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你们男人争斗,却要拿女人的身子去换和平?可要了我们的身子,却不履行诺言?!——你知不知道,我娘原本是龟兹国公主,当年,为了保住龟兹,她被送给了我父王。可龟兹后来还是灭国了,娘亲终日郁郁寡欢,生下我便去世了,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呜呜呜……我恨这一切!”
“公主,您别哭了,别哭了……”
笨笨的军火师哪会哄人儿啊,头都挠秃了,也没憋出个一招半式。
他看到小丫头滢滢反光的胭脂泪,忽然心头一动:“有了!——殿下,我让您见见娘亲,好不好?”
“唔?”女孩子勉强止了泪,闷声吭哧道,“你又不是巫师,难道还能招魂吗?”
杨占清一笑,用没缠纱布的手牵起女孩子细细的臂:“殿下跟我来就是了。”
阿依莎将信将疑地跟着杨占清,来到军营西南方一处清澈的溪流边。
憨厚的军火师指着河面,兴奋地冲着她笑:“殿下,看!这里面有什么?”
她看傻子似的望着眼前人。
有什么?还能有鬼不成?
阿依莎蹲下身子,凑近水面,一位穿着回纥华服的美丽女子缓缓出现在水中倒影里。
她正瞪大双眼望向自己,一脸迷茫悲切。
杨占清慢慢蹲到她身旁,轻声说:“殿下如此美丽动人,定是像极了您母亲。”
自古龟兹出美人儿。在历史长河中,那里曾多次被不同民族占领,导致后代子孙们基本都是混血儿。姑娘们不仅模样出众,性格热烈奔放,家庭也都会给予她们像男子一般良好的教养。这种环境下生养出的女孩子,既有西域美人儿的英姿飒爽,又有东方美人儿的知性优雅,就像戏本子里那美貌与智慧集于一身的名旦角儿,或是天边皎洁的明月,叫人念念不忘,却又一辈子触碰不得。
阿依莎愣了一下,抬手轻轻触摸水面,水波荡漾开来,倒影变得模糊不清。
小公主冰雪聪明,知他是好意,却还撇撇嘴,不领情:“哼!你用这招哄过多少小姑娘?”
“什么?!”老实巴交的军火师简直被逼得无法了,“殿下,天地良心呐!我长这么大,连一门亲事都还没说过呢!哄过哪家小姑娘啊?”
“那谁知道呢!你们中原人最狡猾了。”女孩子翻他个白眼,笑里藏刀,不依不饶,“方才,李军医说,你可是定北军的宝贝。此次若得胜,立了军功,追你的姑娘怕不是得从选侯城排到瓜州去,歪嘴的媒婆一个接一个踏破你家门槛。你呀,就跟原先那凉州太守孙洪旺似的,左一个右一个,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然后再翻脸不认账!”
“休要胡说!哪有的事?!”
杨占清看得出她在说气话,却不知她气啥,面对空穴来风的污蔑,急得就像清白纯良的黄花大闺女被人糟践污了身子,憋得胸口一阵儿一阵儿地疼,抱屈都抱不过来。
“好,你不信,那我赌咒发誓。”他“腾”地站起来,三指向天,神情又恨又冤,“苍天在上,如若此生,我杨占清辜负了哪家好姑娘,就让老天爷将我这只右手彻底废掉,后半辈子像豕狗般活在泥里,任人践踏!——可以了吧?”
阿依莎瞪大眼睛,惊愕于他可怕的措辞:“你认真的?”
“发誓哪有不认真的?”
“我发誓就不认真啊。”鬼精鬼精的女孩子眨眨眼。
“可我是男子汉,得认账。”
世道很乱,可不知为何,此刻她的心却很安静,很欢喜。
“杨占清,我觉得你好……”
军火师眼睛亮了一下,却不想她后面还跟着三个字——“好好玩!哈哈,哈哈哈哈……”
杨:“……”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不懂得“妄立誓则祸近”的道理,大言不惭地许诺此生不离,却又做不到……
军帐内,空寂无人。
苏唳雪坐在椅子里,环住南宫离摁到自己怀中,一下一下地啄。
小公主大睁着眼睛,整个人都僵掉了,仿佛目睹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她的心上人,总是很含蓄,以至于近乎冷酷,从没有过这样一面。
“阿离……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和你这样——见着你时想,见不着你时也想,明知于礼不合、世不见容也还是在想——现在我想好了!管别人怎么说!我苏唳雪就是想和大熠监国公主耳鬓厮磨,云朝雨暮,交颈痴缠地做尽风花雪月的事……就这么过一辈子!”
雨点儿般的吻,滚烫而热烈,几乎将纤弱的女孩子融化了。
一个月不见,她又漂亮了许多,身量渐渐展开,人也更玲珑有致,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瞳里有了世情与悲悯,令她变得愈发楚楚动人了。
南宫离这次来,本意是怕苏唳雪因鞭子的事心怀愧疚,又回到跟她疏远的状态里去——这一个月,除了公事公办的战报,连一封她的私信都没收到,甚至连张字条都没有,显然不妙。
可眼下,苏唳雪紧紧抱住她,让女孩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将军,唔……等、等等……”
她轻轻推搡了一下。
那双锋利的眉眼倏地抬起,盯着两腮红扑扑的小美人儿,低低地斥:“怎么?我给你的,你不稀罕?”
小公主讶异于她无缘无故跟她撒的这个娇,把头窝在她肩膀,咬着手指尖,嗤嗤地笑。
“笑什么?才分开一个月,本将就色衰爱弛了?”
眼前人更生气了,死死盯着她,冷不丁的,从那双黑蒙蒙的瞳里似乎望到了什么,怔了怔,而后,悻悻然撒开了手。
“唳雪?”
南宫离坐起身,轻唤。
然而,她并不看她。
“阿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啊?——我对你严厉,又不懂讨女孩子欢心,又比你老这么多,头发还……你爱美,活泼,日子多姿多彩,八成早就看厌了我这副丑样子吧?不要紧,你可以直说的,我会放手的。”
先前在白兔城,头发慢慢养回来了一点,灰白相间的色里,黑色渐渐又多起来。可因为内力尽失的缘故,如今全白了,比以往更怵目,再没有挽回的可能。
她自己看不见,便权当不知。
但小丫头看得见。
那双凄艳的眸子里,映出的本该是好山好水好风光,不该是她。
小公主抿着红艳艳的唇,静静地听她一句接一句的无稽之谈,嘴角勾起一汪浅笑,忽地凑近了,在这总爱多思多虑的可怜人儿颊边亲了一下:“怎么?又想给我写休书?”
“!”
苏唳雪眼眸微微一颤,心也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来,又期待又绝望地看着身边人,“阿离,咱们……还没复婚呢。我连休书也没资格写……”
按照大熠习俗,休书写了,也交给了对方,就算数了。哪怕南宫离撕了、烧了,还是吃了,婚约都已经解除了。
在太后面前,她又拒绝了她重办婚礼的请求。
既然没了婚约,那若细论,她俩如今算什么呢?
苟合吧。
“阿离,就趁着这次出征的争执,我看我还是……”
以前,南宫离只是公主,大熠南宫家的女孩子,骄门贵娥,本就比一般人多些荒淫的权力,可以临幸小男宠,也可以把玩小女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怎么离谱,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作为监国者,万人瞩目,这段不伦的关系就犯了大忌,一旦败露,触怒民众,必然会妨碍到她的威仪。
威仪,这东西对一个身在高位的女子来说有多要紧,苏唳雪再清楚不过——父兄亡故后,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尊重或畏惧,你总得占一样,如果尊重暂时不能够,那叫他们怕你也是一样。
但小公主做得比她好,没有威慑、畏惧,她的温柔多情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反而赢得了大熠百姓的尊重。
如今,她的秘密成了她唯一的隐患。
去白兔城那一路,她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所有人都将她们视为一体了,落在公主身上的目光,必然也落向她。
军营条件太有限了,没有独立的空间,连统帅也不能。
若换作以前,定北军的老人儿都知道她习惯独处,再加上有月凝霜在,总归能蒙混过关。可现在换成一帮新兵蛋子,谁能保证他们守规矩?加上李眠关也不方便时时在场,这种条件下,她还能保证自己不穿帮吗?万一哪天谁不小心闯进来,总不能杀人灭口吧?
这个雷,不知何时就会炸,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到时候,军心溃散、人心尽失,她对得起大熠、对得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