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成亲了,你还穿这黑乎乎冷冰冰的衣甲干嘛?喏,这个,穿给我看。”
南宫离从一个香樟木盒子里拿出一袭华丽的衣袍,红彤彤的料子闪着莹润的光泽,拿金丝细细密密地滚了边,是喜服的粗版样子。
苏唳雪不动:“殿下可知,今日是唐云生忌。”
小公主身子忽地一僵:“对不起,我不知道……”
“除了吃喝玩乐,殿下还知道什么?”
冷峻的人恨声质问。
女孩子瘪瘪嘴,不依不饶:“可你说过,回来就办婚礼。这是你答应我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她是来求和的。
“殿下,臣刚收到消息——先前肖钰叛乱,益州军内斗,元气大损。吐蕃于雪顿节起兵,罗刹肆虐,成都府驻军全军覆没了。”苏唳雪道。
“什么?”小公主愕然。
她完全不知情,这太奇怪了。
黑衣黑甲的人打量她神情,沉声道:“我母亲家族长孙王府就在益州,是她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说,求援军报半个月前就送到了龙华殿,然而,陛下却置若罔闻。王弼大人以丞相身份愤然上书,痛陈利弊,说天府之国,百年大计,毁于一旦……却被打入天牢。”
“这是……真的?不可能啊,皇奶奶岂会允许南宫麟那小兔崽子乱来?”
出了这么大事,皇奶奶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一定有问题。
南宫离心中划过一丝忐忑:“唳雪,你告诉我这些,希望我怎么做?”
“回选侯城,现在就走。”
“那我们就分开了!”女孩子哀怨地抗议。
黑衣黑甲的人皱眉:“殿下,先办正事。含章已经备好马车,他和霜姐会跟你回去……”
她环顾四周,忽然扫见桌上昨晚给小丫头的那包没吃完的糯米豆沙团子,想了想,又道,“如果殿下需要,把珠儿带上也可以。”
安全,健康,还有小馋猫的美好生活,这样该够了吧。
然而,小丫头低着头不吱声,伤心得连小耳朵都耷拉了。
“殿下,还缺什么?您尽管说。”
南宫离:“我想带别人……”
冷峻的人微微挑眉,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可以,马车够大,殿下还想带谁?”
“你。”
俏生生的女孩子蓦地抬起头。
除了你,谁都不要。
苏唳雪:“……”
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不清轻重缓急?这丫头,心大得简直莫名其妙。
“殿下,臣也要出征了。这次来,就是请您的令。”
益州军没了,罗刹长驱直入。唇亡齿寒,下一个,就是定北军。
祁连山又要见血了。
大马车很漂亮,是按她说的样子,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金光灿灿,四壁挂满软和厚实隔风帘子,座位铺着三层暄暖熨帖的棉褥子,每个靠垫和抱枕都胖乎乎,拿金线满满地绣,里面塞满香喷喷的干玫瑰花瓣,熏香炉里甘甜醇厚的檀木香,把整个车厢都熏得甜丝丝。
一个团花簇锦的安乐窝——她的话,这个人统统都放在心上。
南宫离扶着苏唳雪的手,提着裙子上了车。黑衣黑甲的人转身刚要离开,披风却被什么给勾住了。
一回头,竟是被小公主攥在了手里。
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抓着披风一角,把那个挺拔的身影一节一节薅到跟前来。
依恋极了她的样子。
“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啊?!”女孩子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吻她千万,“我知道,你要去拯救苍生,但你要记得,我爱你!”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高风急裂长空,纵有两翼难逍遥。
她的大将军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子,十年戎装,她帮她瞒尽天下。
因为不愿做笼中鸟,宁可飞在天涯。
因为不愿为乱离人,宁可一生戎马。
就在唳雪转身那一刹,不知怎么,南宫离萌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没有机会这么亲近她。
苏唳雪闭了闭眼睛,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滚烫的吻灼着唇齿,百般滋味催得她五内俱焚,忍不住痛声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
南宫离慌忙松了手,跪坐在马车边沿上,惴惴如小白兔,仿佛自己闯了好大一件祸事。
苏唳雪平了平气,爱怜地摸了摸小丫头软软的发,轻声道:“殿下,您还记得咱们在饮马河集市看过的泥三彩吗?三彩釉流光婉转,犹如神工。可表面再艳丽,最里面却是朴拙无华的陶土。这才是为人为政者的本质。”
饰心无彩绘,到骨是风尘。没有质朴坚牢的底,如何撑得起表面上光艳绚丽的万丈霞彩?不在泥里摸爬滚打,就永远成不了参天树。
她也曾想,凭一己之力护她一辈子,让她永远看到的是多彩的世界,不需要了解色彩底下黑白的心。
但这不可能了。
“殿下,后面的路,臣少陪了。”
回到选侯城,南宫离才得知,太皇太后某天晚上不知碰到了什么邪物,半夜惊厥,竟一病不起,已经昏迷半个月了,所以南宫麟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王弼下狱,幸好有张正暗中照拂,并无大碍。
但高鹤刚回选侯城那阵儿,在民间收买了一大批妖童艳妓,养在深宫,整日里陪着南宫麟宴饮游乐,不理政务。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七八岁的孩子哪懂节制?在吐蕃吃了那么老些苦,恨不能一夕之间全弥补回来。短短半个月,大熠朝纲就被那败家子儿给祸祸得乌烟瘴气,惨不忍睹。
监国大人拿着清风剑,先把王弼从天牢里捞了出来:“丞相,本宫失职,让您受辱了。”
王弼拍拍身上的泥土,云淡风轻地叹:“唉,说实话,臣最担心的不是自己——听说,您在祁连山把陛下给揍啦?”
“昂……咋啦?”小公主撇撇嘴,认道。
“殿下糊涂啊,陛下刚登基不久,正是立威的时候,您此时驳他面子是大忌。”王弼道,“自古幼主临朝,一怕外戚专政,二怕宦官乱纲,可这都是外人怕的。站在陛下自己角度,最容不得的,却是您这种大权独揽的权臣……和功高震主的大将。”
听到这儿,南宫离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丞相是说,她会有危险?”
王弼觑着她,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摊开两只手,一左一右又强调了一遍:“不光他,是您、和将军,都会有危险。”
“哎呀!别管我,先说她。”南宫离不耐烦地打下王弼代表自己那只手,急急地道,“选侯城是她打回来的,陛下是她接回来的,迎朝之功,立国之柱,麟儿还喊过她一声姐夫,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取信圣心吗?”
“殿下以为,圣心有多清明?”王弼嗤笑一声,骂道,“赵禄山乱臣贼子,差点毁了我大熠江山社稷,然而,先前高鹤趁您不在,竟将他从死牢里放了出来。那也是个聪明人,一出牢门便扑通跪下了,膝行一步磕一个头,一直磕到龙座前,抱着陛下的脚嗷嗷大哭,说自己就是一条哈巴狗,什么都不懂,只想跟着陛下,给陛下当马骑,就算再打再骂,他也断不会走开一步。小皇帝哪见过这架势?他又没经历过选侯城破,再加上高鹤从旁撺掇,立马就心软了,借口大赦天下,就把这孙子给放出来了。现在,赵太师也回朝了,他儿子赵彬还进了金吾卫,当了统领。”
“啊?!”
简直离大谱。
凉州偏远,消息不畅,再加上南宫麟刻意隐瞒,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南宫离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
真是乱了套了!
“殿下可知,最近选侯城流传的一个谣言?”张正解下王弼手上的镣铐,又道。
“啥谣言?”
她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唳雪女儿家的身份被人看出来了?
别的事,再乱她都能处置,大不了杀人呗。清风剑出鞘,就是要见血的。
可唯独这件事,她始终不知该怎么办。
总不能把天下人都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