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南宫离一直追着唳雪,东奔西跑,承欢膝下都交给了南宫绒。
小丫头挺乖的,给老人家带来许多欢笑和慰藉,比她强多了。
这桩事,南宫离一直记着,也很感激。
可这也太考验了吧?押运安全事关国体,万一有闪失……
这是血与火的世界,一个小女孩怎么猖狂。
昨夜,成都府下了一场急雪。
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闭锁窗户的木挡有半边朽裂了,也不知何时竟终于断开来。雪夜风太凉,激起了旧症,苏唳雪一醒来就觉得胸膛里像被一把烈火炙着。
大旱之后,益州民生凋敝,粮饷不继,她这几个月一直愁。
突然,天降红包。
南宫绒押着黄金三万两、骏马三千匹,还有十万石粮草浩浩荡荡过了剑门关。
闸门开启一刹,望着小小的女孩子,苏唳雪仿佛又看到了那死活不讲理的漂亮小丫头——
“郡主,你一个人,竟敢来前线……”
“这世上没有我南宫绒不敢做的事。”小郡主背着手,得意洋洋地扬起骄阳似的脸庞,“皇奶奶说,人身上有六百个开关,可五百八十个都是自己关上的。我不想关上,看看自己这辈子到底能干成多少事。”
苏唳雪沉吟,眉头拧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无论郡主往后能干成多少事,眼下也只是个小女孩,再能耐也不是你阿姐拿自家妹妹当儿戏的理由——她是疯了吗,放你一个人来?”
南宫绒见那墨色的人怎么也说不通,站在白惨惨的雪地里,脸色气得比雪还白,毫无半点欢迎她的意思,不甘心地急了眼:“将军,难道你要我一辈子关在四四方方的鸟笼子里,做一只不能飞的金丝雀吗?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年纪小,没过那种生活,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吗?告诉你,大熠每个女人在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做什么?”墨色的人眯了眯眼睛,轻哼。
“等死。”
小郡主抬起头,注视着那双冷峻的眼睛。
上天造物那会儿,不知给南宫家的女孩子血里掺了什么,让她们一个比一个可爱,一个比一个任性,聪慧如妖,茫茫前路,一眼望穿。
苏唳雪沉吟片刻,轻声叹了口气:“罢了,来都来了,既是你阿姐意思,我遵从便是。”
“将军,虽然你长得凶,又古板又老套,但现在我不怎么讨厌你了。”俏丽的女孩子噘着嘴,笑嘻嘻地,柔声道。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还跟从前一样不苟言笑,脾气依旧不好。
小时候,还把她嘴磕破了。
可是,这个人却会拿命来保护她,在生死关头告诉她,如果有任何一支箭想射中她,就要先穿透他的身体。
军中无戏言,这个人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
姐姐说,他身上有好多好多伤,她绝对想象不到,而相比之下,那一箭只不过是毛毛雨,无需挂怀。
她怎能不挂怀呢?
她做梦都想见他一面。
“谢谢,很高的评价。”黑衣黑甲的人点点头,说罢,放开步子往军营走去。
“将军要带我去哪儿?”她跟上去,问道。
“大营。”
“不行!”小郡主身旁的女官是以前跟着太皇太后的老人儿,闻言突然张开双臂,拦住了苏唳雪的去路。
她眼眸一沉:“敢拦我的,还没一个有好下场。”
“不行,我不能跟你去军营啊。”南宫绒道。
“郡主倒是说说,为何不行?”苏唳雪转过身,睨着她,“你阿姐不是放你来闯天下吗?本将奉她旨意行事,有何不妥?”
“就是……不行……”
南宫绒窘得脸都憋红了。
将军打量着眼前的女娃娃,想到什么,唇边忽地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郡主,你们是不是都在想,军营里一大把一大把全是耍单蹦儿的老爷们,一个个想女人都想疯了,包括我?”
小姑娘倏地抬起头,望着这位大熠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不知怎的那笑容里平白有几分苦意。
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何来苦呢?
“绒绒,你想多了。我的人我自问还管得住,却实在看不住吐蕃暗探使绊子。眼下,罗刹就在眼前,城防未稳,难保有个万一……到时候,你让我跟你姐姐怎么交待?”苏唳雪叹了口气,耐心地道,“你若不放心,可以随我住。臣帐中清苦,但也足够遮风挡雨。”
“啊?跟你……”
小丫头瞪着跟南宫离神似的杏核眼,懵懵懂懂的纯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玄衣玄甲的人不禁恍惚了一下,俯过身去牵起她的手,抱着小娃娃轻轻搁到玄影背上:“雪地残泥多,别弄脏了郡主这么好看的绣鞋。”
大大的马鞍把小姑娘衬得愈发娇小,南宫绒挥舞起彩衣翩跹的袖,抓着苏唳雪活蹦乱跳地嚷:“哇!好好玩!苏将军,你也上来,上来嘛!”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早把磕破嘴皮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黑衣黑甲的人笑了一下,踏上马蹬,一翻身便坐上去,将南宫绒护在怀里。
“哇——哈哈哈哈哈!”
小郡主觉得新奇,开心得手舞足蹈。
“坐好,别摔了。”
小家伙一闹腾,苏唳雪和女官两人都不约而同伸手去护。
而后,两人对视一眼,恭敬守礼的女官向将军屈膝福了福,低眉退到一旁。
那双深潭般的目光,一直落在苏唳雪身上。
自从十岁入军营,定北军统帅再没放下过手里的屠刀,一双铁青色的眼睛又冷又腥,衣甲泛着冷光,甚至能闻到血味。
女官大人一生注重传统,一直不理解,为何俏生生的小公主非要找这样的人做夫君呢?
直至看到“屠夫”本人。
年轻性沉之人,多半小时候吃过许多苦,所以自以为看透世情,老气横秋,而举手投足却往往怨气充盈。
可将军身上却并不见一丝这样的端倪,清雅,锐意,风度翩翩。
当这个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闸门口时,就仿佛其他所有人颜色都变浅淡了。
玄影一路慢慢溜达到军营,苏唳雪在自己帐前下了马,回身去接南宫绒,小丫头却还意犹未尽:“唔,这就到了?我还没骑够呢……”
方才,将军翻身下去,叫小姑娘身后一空,心也蓦地一空,下意识伸手去抓她披风,却抓不住。
黑衣黑甲的人见状,以为她是爱骑马,便挥手招呼沈岳,道:“你牵马陪郡主在营帐里溜一圈。”
沈岳跟南宫绒年纪相仿,苏唳雪想,小孩子在一起更有话聊。
可沈岳刚要将缰绳接过来,南宫绒却看看苏唳雪,又看看沈岳,瘪瘪小嘴巴,软软乎乎地蛄蛹着纤纤的身子,抓着苏唳雪腕上护甲,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嗯——不要了,有点高……”
“那下来吧。”黑衣黑甲的人点点头,道。
“嗯——不要。”小姑娘却又摇头。
“那坐好。”
“嗯——高。”
“那下来?”
“嗯——不要!”
“……”
这种毫无进展的对话,让她联想起了平生遇到过的所有自相矛盾的上级。
军中容不得无理取闹,奈何这位才十二岁,黏糊糊的小东西,比南宫离小时候还磨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