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地里,遮蔽视野的玉米杆已经收割。
极目远眺,一览无余,能看到极远处的一座座村落。
村东头的土路被晒得发白,三轮车碾过碎石颠得许廷直咧嘴。
许琛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开扑面的蜻蜓。
三轮车沿着村东头的土路往北边的柏油路上开去。
他明天开学,今天就得先坐公交车,赶去学校。
他开着电动车过去,等会让许廷自己开回来,免得他腿着去了。
转过坡石桥时,四大爷的梨园子里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梨园里突然爆出尖利的女声:“春花你个杀千刀的!这筐底的好梨子都叫你扒拉去了!”
三轮车刹在梨树篱笆外,正撞见三大娘挎着竹篮钻出来,篮底渗着黄褐的梨汁,沾着草屑的烂梨堆得冒尖。
“哟,许琛上学去啊……”
三大娘讪笑着把篮子往身后藏,指甲缝里的梨肉渣簌簌往下掉。
她身后钻出七八个婶子,个个蓝布衫上沾着晨露,裤脚还挂着苍耳子。
全是经常在他家门口乘凉的婶子大娘们。
她们一个个挎着竹篮子,里面装了一些烂梨,有人装的多,有人装的少。
许琛瞧着她们鞋帮子上新鲜的黄泥,想起昨夜祖奶奶讲着事情来龙去脉时拍着炕沿笑出泪花的模样。
这些往日里笑话他捡烂梨的妇人,今儿天不亮就踩着露水来抢食了。
“三大娘、春花婶子,收获不少嘛。”
不过这会儿,他倒没出言嘲笑她们,因为没必要与她们一般见识。
她们可能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
她们一辈子只活家庭,眼里只有灶台。
她们的普世价值观,囿于见识,全部来自于祖祖辈辈。
三大娘、春花她们之前嘲笑许琛捡烂梨、帮别人家干活,昨天知道许琛用梨换玉米,短短6天挣了461块钱,那叫一个眼红。
今天天没亮,一群人早早的争先恐后的就来了,唯恐来晚了烂梨被别人捡走了。
刚刚捡梨,因为谁捡的多、谁捡的少,几个老闺蜜还稍稍拌了几句嘴。
所以此时猛然看到许琛,她们尴尬的不行。
不过晚辈打招呼,她们做长辈的也不能不懂礼数,只得强笑着纷纷应道。
“烂梨不多,一人分一点,不到一筐。”
“许琛,你上学去啊?”
“许烨、许瑶刚被他爸送走,你现在过去还能和他俩一起坐公交车呢。”
许琛扶着车把手,笑道,“昂,上学去,不过不着急,明天才上课呢。”
和婶子大娘们礼貌寒暄几句,他望着她们后边跟着的两个青年、一个少女,笑道,“远志哥,影姐,承业哥。你们也被三大娘拽来了?”
三人都是三大娘的儿女,老大许远志、老二许影、老三许承业,比许琛年纪大,如今已都不上学了。
许远志跺跺脚,在树上刮掉鞋上踩的黄泥,道,“还不是你用梨换玉米害的,一大早就把我们拉过来了。
不是我说,许琛,你脑子挺活啊,能想到这招!
我觉得你待在村里挣这点小钱没意思,浪费你的脑子,不如休学跟我去深圳,去深圳挣大钱!”
“你要去深圳啊?”许琛好奇问。
许远志跺脚甩泥的动作顿住了。
他盯着许琛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忽然把沾着梨汁的烟头往地上一碾:“我说真的,深圳电子厂包吃住,一月能挣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比你在泥巴地里刨食强。”
“咋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人家说深圳遍地是黄金啊,挣钱门路多!”许远志一脸神往。
许承业搓着手上的捡梨沾上的黄泥巴,道,“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万一出点事怎么办?离家这么远,父母在家不得担心死啊。”
许影正对着小圆镜补口红,闻言\"啪\"地合上镜子:“不上学,就得找活干,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远志去深圳,我打算去县城找个服装店卖衣服,你也得早做打算,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你叫承业,还真打算继承家里的四亩八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民?”
她忽然不说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镜面上贴的港星贴纸。
晨光落在她新烫的卷发上,空气里飘着廉价摩丝的甜腻。
“再说吧,实在不行,我也去县城里打工,找个活干。”
许承业依然温吞吞,蹲在路边搓着泥巴,“离家近,爸妈有点啥事,我方便照顾。”
瞅着兄妹三人各自的人生规划,许琛暗暗慨叹。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还真一点不假。
就说三大娘这三个孩子,老大许远志,一心只想挣大钱,前世也是去了深圳,不知怎么被忽悠的,进了传销。
传销这玩意儿,分南派和北派。
北派比较粗暴,老虎凳、灌辣椒水、体罚、关小黑屋、不给饭吃等等肉体、精神折磨,威胁进去的人向家里人要钱、发展新人。
南派比较温和,一般都是先用女人当饵,钓人进去,进去后前几天好吃好喝好招待。
但是会每天套话、洗脑,并且根据你的反应完善话术,勾起你的欲望,反反复复,让你不自觉陷入其中,心甘情愿掏钱,甚至把家人、朋友也发展进来。
许远志进的是南派传销,挣的钱全被忽悠完后,传销里的干部让他发展家人,他觉得不对劲儿,这才退出来。
后来一段时间,越想越不对劲儿,才醒过神知道被骗。
从那之后整个人消沉过一段时间,也不提挣大钱的事了。
老二许影,一辈子目标明确,只活自己。
她容貌秀丽,身姿苗条,不少人上门提亲,县城里一位公务员也追她,但一个没相中。
后来去了北京倒腾服装,嫁给了燕京的一位京爷。
有次过年回家,他刚好见到许影和她丈夫回村,她丈夫开着京牌的奔驰,1米7左右,胖胖的很富态,不善言辞,但一看就是老实人。
不过隔了一年,许影给那人生了一个儿子,就离婚了,得了一个北京户口、分了一大笔钱,跑去广州搞服装生意。
那几年正好赶上电商兴起,开了好几家网店,据说生意做的很大,在广州定居,买了房、买了车。
但从离婚之后,一直没回过村。
老三许承业,既不像他哥一心只想挣大钱,又不像他姐只活自己,他是属于小富即安的性子,在县城找了个修车的活,踏踏实实挣钱,奉养父母。
心中唏嘘,他面上不显,摆了摆手,“哥姐,我先走了哈。”
许远志兄妹三人对他点点头,他一拧油门,电动三轮车立刻沿着土路飞奔起来。
到了柏油路上,许烨、许瑶也在。
许瑶正用红色彩笔画美甲,看见许琛时笔尖歪到了指肚上,晕出一道鲜红。
她慌忙把彩笔塞进许烨兜里,后者正炫耀新买的回力鞋,鞋帮子白得刺眼。
他俩来的早,但公交车还没到。
柏油路上蒸腾着沥青味。
老话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许琛刚到没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就到了。
公交车裹挟着热浪停靠时,许琛闻到许瑶身上飘来的百雀羚香。
他和许烨、许瑶三人一起上了公交车,对许廷摆摆手,“大廷子,你回去吧。”
“嗯。”许廷点点头,开着车扭头就走,毫不留恋。
看的许琛摇头失笑。
嘿!
这大廷子!
这些天好歹吃了那么多梨和冰棍,竟没对他表现出依依不舍!
许烨许瑶兄妹俩挤到后排座位的姿势像在逃难。
许琛却径直站在过道,任由汗津津的校服后背蹭着陌生人的书包。
车上人很多,基本都是学生,因为秋收放假、开学都是统一的。
许琛、许烨、许瑶三人,兄妹俩坐着,许琛挤着站在过道里,三人也不怎么说话。
因为婶子大娘们经常取笑许琛的缘故,连带着隔壁春花家的许烨、许瑶隐隐有些看不起许琛。
不论是从家庭条件亦或其他方面,总是有一种优越感。
不过因军训卖果茶、校门口堵人事件、村里玉米换梨几件事,让许烨兄妹俩如今再面对许琛时,观感很复杂。
他们本来就和许琛不太熟,只听大人们口中的闲话里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大概的形象,从没真的了解过许琛。
而当许琛忽的做出了不符合他们脑海里那个形象应该做出的事后,做出他们做不到的事后,他们面对许琛时的以往的优越感,便崩塌的稀碎。
人嘛,都是慕强的!
车窗外掠过收割后的田野,茬口齐整的玉米根像无数张开的嘴。
许瑶不时偷瞄许琛,许琛正用草茎编蚂蚱,这是他上辈子从小练就的手艺。
草蚂蚱在颠簸中一颤一颤,晃碎了车窗镜面上许烨紧抿的嘴角。
两人想和许琛聊几句,又放不下架子,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和态度开头。
所以弄的他们兄妹俩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也就一直没和许琛说话。
许琛倒没什么感受,三人虽说是一个村的,不过在学校不是一个班,平常不在一块玩,并没有那么熟,前世关于他俩的消息也是零零碎碎的听村里人说的。
许烨也是不安分的主,好像也是学校某一个小圈子里的。
毕业后,就没再上学了,在县城找了份工作,父母出钱,买了车、房,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
不过这哥们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经常被媳妇骂。
后来媳妇和他分居一年,希望他能戒掉那些毛病,踏踏实实过日子。
但一年之后,见依然不知悔改,便离了婚,留下女儿回了娘家。
许瑶在学校还挺出名,学校里总有一些女生,比较会打扮,喜欢和男生混在一起,许瑶就是这样。
这姐妹儿经常和男生一起出去网吧包夜,玩劲舞团、qq飞车,没事还一起看个毛片。
她高三没上完就辍学了,之后考了个幼师证,在县城幼儿园当幼师,嫁给的老公是做生意的,还挺有钱。
不过他并不关心俩人,就像他知道许远志三兄妹的人生轨迹,但并没有什么提醒一样,因为这些人都不在他想护着的名单里。
对他来说,只要不在他心中那份名单里的人,都是不值得费心的人。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他操不来别人的那份闲心。
他扶着旁边的座椅,望着车窗外一览无余的庄稼地,思绪完全放空,这是他放松的一种方式。
一路无话,到了学校。
……
虽已经秋分,但秋老虎着实骇人,天凉了火气还在。
教室里装了六十位年轻力壮的学生,正值躁动的青春期,于是愈发的闷热。
前门、后门、窗户全都打开,依然暑气难耐。
教室里悬着的两个吊扇吱呦吱呦缓缓旋转,带起的热风只能吹到吊扇下面三排。
其余同学热的受不了,只能各自拿着书本扇风,教室里书本哗啦哗啦的扇风声一片。
许琛手持一把折扇,黑色扇面印着鎏金的楷书,写满了一整篇的莫生气。
他后背靠在墙壁上,墙壁上的凉气能稍解暑气,不过靠一会儿就得挪挪位置,因为靠着的那块墙壁已经被皮肤熥热了。
“嘭嘭嘭!”
白t恤、短裤、凉鞋的贾雯到了讲台,拿着黑板擦敲了几下黑板。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
后边几个打瞌睡的男生吓得一激灵,前排梳马尾的姑娘赶紧捂住冒着热气的茶杯,里头泡着从家带来的金银花。
见底下的学生们都抬头看过来,她朗声道,“这节课是自习,老班让改成班会,竞选班长。谁想竞选,上台自我介绍、演讲,之后同学们不记名投票,得票最多的获胜。”
自习课,说是让学生自主学习,但对于分到普通班的学生们来说,自习课就是自主游戏课。
本来学生们聊天的、看小说的、递纸条的,干嘛的都有,此时一听贾雯的话,注意力纷纷投注到选班长的事情上。
只要不是学习,干啥他们都有兴趣。
“竞选班长,老班不来?”前排有个男同学问。
贾雯手撑着讲桌,挺着小胸脯道,“老班说了,班长是服务大家的,理应由咱们自己投票选出,秉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这事他不掺和,选好告诉他结果就行。
但是有一条,老班说,班长既然是咱们自己选的,可不能后悔,到时候谁不听班长管理,他可要严罚。”
一听老班不来,底下的学生们顿时踏实多了,说话的调门立马上升了几个K,教室里瞬间跟煮沸的水一般,沸腾喧嚷起来。
响起的笑闹声此起彼伏,混着吊扇吱呀的呻吟。
令本就闷热的教室,温度似又上升了几度!
“嘭嘭嘭!”
贾雯拿着黑板擦用力敲了几下黑板,大声道,“安静!有没有人报名?想报名竞选的上来!”
话音落,教室里瞬间静了。
学生们左顾右盼,看看都有谁想竞选,结果好大会儿,竟没一个人起身。
让他们看热闹可以,让他们管理班级,还得和老班打交道,那还是洗洗睡吧。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和同学去操场溜达玩呢。
高中的班长不像大学班长,没有那么的权利,而且还容易在老班和学生之间受夹板气,所以大多数人对竞选班长都不太热衷。
眼看冷场,教室左边倒数后三排,短发的刘潇见没人竞选,高声道,“要我说费那事干啥?贾雯,既然没人竞选,干脆你当班长得了!军训的时候,女生方队里你就是班长,业务熟练!”
贾雯听了这话,扭捏了一下,“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反正也没人竞选,你又有经验,况且你成绩在咱们班也是第二名!你当班长,实至名归!”刘潇继续怂恿,她就喜欢做这种意见领袖的事。
贾雯本来就想竞选班长,她倒是想像刘潇那样说的直接内定,不过也知道这样不好。
她知道最起码得报名竞选,让同学们投票,这样才能程序正义。
不过走个流程也没啥,反正也没人竞选,若只她一人竞选,那不论怎样,最后都是她的票最多。
她手握胜券呀!
贾雯耳尖泛红,手指无意识抠着讲台裂缝里的粉笔头,想了下,道,“这样吧,我正常参与竞选班长,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她清了清嗓子,粉笔灰呛得她鼻尖发痒,汗珠顺着鬓角滑进校服领口,“我叫贾雯,初中也是在三高上的,对学校方方面面很熟悉,如果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困难,我都能很好的帮助大家……”
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友爱互助、共同进步、让班级越来越好的套话。
最后一排的许琛靠墙坐着,跟个大爷似的扇着折扇,听的只打哈欠,好不容易等到贾雯说到结尾:“希望大家为我投票,我一定会服务好大家。”
他正要开口,就听贾雯话音一转,道,“既然没人再愿意竞选,那就开始投票吧!”
“欸!等会儿!谁说没人竞选,我要竞选班长!”
\"哗啦\"一声,许琛抖开折扇的动作像茶馆里说书先生。
黑扇面上\"莫生气\"三个鎏金字晃得人眼花,他后脑勺抵着发烫的墙砖,懒洋洋拖长调子:“我说——”
惫懒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贾雯下面的流程。
这声调跟钩子似的,把所有人视线都勾了过来。
刘涛正跟张菲比划新买的英雄牌钢笔,闻言手一抖,蓝墨水在草稿纸上洇开朵诡异的花。
“贾雯同志这竞选宣言,跟村头大喇叭播的'计划生育好'似的。”
许琛手腕一翻,扇面转出\"福寿安康\"四个字。
他嘴角噙着蔫坏的笑,\"要不我给大家整个活?\"
贾雯攥粉笔的手猛地收紧,石膏碎屑簌簌落在凉鞋上。
刘潇已经蹦起来:“许琛你别捣乱!你那成绩竞选什么班长……”
话没说完就被许琛用扇子虚虚一点:“刘潇同志,民主选举要讲基本法嘛。”
教室里突然炸开嗡嗡的议论,像捅了马蜂窝。